特里斯坦(第3/17页)

情况就是这样,科勒特扬先生亲口把这些事讲给每一个表示有兴趣的人听。他大声地、懒洋洋地、愉快地讲,俨然是一位消化系统同他钱袋的状况一样良好的绅士。他的嘴唇张得很开,就像北方海边上的人那样,语调拖得既长又急促。有些字给他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好比是一次小小的爆炸,这使他自己发笑,仿佛讲了什么好玩的笑话。

他中等身材,阔肩,健壮,短腿,圆滚滚的红脸,海蓝色的眼睛,上面蓬着金黄的睫毛,宽大的鼻孔,湿漉漉的嘴唇。他蓄着英国式的颊须,一身都是英国式的打扮;当他在“爱茵弗里德”遇到一家英国人时,便喜出望外。这家英国人,包括父亲、母亲、三个漂亮的孩子和孩子的保姆,在这儿逗留,仅仅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科勒特扬先生早上总跟他们一起吃英国式早餐。他这人就爱吃喝,既要多又要好,显示出自己是个道地的烹饪和酒窖的鉴赏家,津津有味地向疗养的人们描述在家乡朋友们所举行的宴会,介绍这儿无人知道的山珍海味。说话的时候,眯起眼睛,露出亲昵的表情,声音里夹杂着上腭和鼻腔的音调,喉咙里伴随着轻微的啧啧声。至于对世上别的一些乐趣,他原则上也并不抱有反感,这点有一天晚上得到证明。有一位在“爱茵弗里德”疗养的病人,职业是作家,曾看见他在走廊上相当放肆地同一位侍女调笑。这诚然是桩小事情,开开玩笑而已,那位作家却露出一副可笑的令人厌恶的表情。

至于科勒特扬夫人呢,显而易见她是钟情于她的丈夫的。她含着微笑,倾听他的谈话,注视他的举动:不是像有些病人那样,对健康人抱着高傲的宽容态度,而是像心地温良的患者,对一身舒泰的人在生活上充满自信的表现,感到亲善的愉悦和同情。

科勒特扬先生在“爱茵弗里德”没有逗留多久。他是带妻子上这儿来的;过了一个星期,他眼看她已受到很好的照顾,并且在可靠的人手中,就不肯呆下去了。同等重要的职责——他的欣欣向荣的孩子和同样欣欣向荣的事业——召唤他归去,迫使他启程,留下妻子享受最好的治疗。

那位作家叫史平奈尔⑤,在“爱茵弗里德”已住了好几个礼拜,他的全名是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有着一副奇特的仪表。

我们设想一个长着深褐色头发的男子吧,他三十岁刚出头,身材魁梧,太阳穴上的头发已明显地开始花白,但那圆圆的、略有点浮肿的苍白面孔上,却连胡须的痕迹也没有。不是脸刮光了——这可以看得出来,而是像孩童一般柔嫩、细软,只不过这里那里长一两根茸毛罢了,看上去古怪得很。他的眼睛明亮,呈小鹿似的淡褐色,眼光里流露出温和的表情;鼻子粗短,略嫌臃肿。此外,史平奈尔先生还长着一个拱形多毛孔的罗马式上唇,蛀掉了的大牙齿,和一双大得出奇的脚板。有个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说话俏皮,喜欢嘲讽,在背后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败坏的婴儿”;这句话说得有些恶毒,不一定恰当。——他的衣着考究、时髦,长长的黑上装,杂色花点的背心。

他为人孤僻,跟任何人都不交往。只是偶然之间会突然激动起来,便对人和蔼可亲、热情洋溢。这每每发生在史平奈尔先生受到“美”的感染的时候;他偶尔看到什么美的景象,调和的色彩,奇丽的花瓶,夕阳回照下的一脉山峦,便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说一声:“多美呀!”一面说,一面把头歪向一边,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皱缩鼻子和嘴唇。“天哪,您瞧,多美呀!”在这激动的一刹那,他甚至可能冲动地去拥抱最显贵的人士,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的桌上,总放着自己写的那本书,每个走进他房间的人一眼就可以瞧见。那是部篇幅有限的小说,封面上画着一张使人莫名其妙的图画,印书的纸颇似滤咖啡的纸头,每个字母看上去像个哥特式的大教堂。冯·奥斯特罗小姐有次在空闲的时候曾读过这部小说,发觉它很“高雅”,这是她代替“沉闷得不近人情”的一种迂回的说法。故事发生在时髦的客厅里,豪华的闺房中;那里尽是些精致的东西,五彩的壁毯,古色古香的家具,贵重的瓷器,无价的针织品,和各种各样的古玩摆设。他以最珍爱的心情描绘这些物件,阅读的时候仿佛老是会看到史平奈尔先生皱起鼻子喊:“多美呀!天哪,您瞧,多美呀!……”附带说一下,令人诧异的是,除了这本书以外,他还没有写出第二本来,虽然显而易见,他热衷于写作。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写东西,寄出去许多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一两封——奇怪和有趣的是,他自己却难得收到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