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8/10页)

多日以来,老虎一直在废弃的修道院顶上的灌木丛里栖身,耳朵警醒地去听猎人安置陷阱时的窸窣轻响,那些陷阱沿着山脚沿线排开,它已能分辨那种气味和声响,它觉得是这样的。它没有凑近去看猎人们到底做了什么。是她把它带到这里的,她的手搭在它肩胛间的脊突,陪着它耐心地走,她带给它的鲜肉藏在外套里面。它有一个礼拜没去温暖的村庄了,一个礼拜没有在熏肉屋里感受她头发的气味,但它时不时地会在雪地里发现她留下的稀疏的印迹,几乎都是在夜里。还有一两次它决定跟着她,走下漆黑树影下的山坡,但她总是让它回去。于是,它只能躺在那里,在圣丹尼罗修道院的废墟里,看着大雪透过圣坛上方凹陷的天顶飘落下来,看着小鸟挤在精雕细刻的祭坛拱弧下。

它不害怕猎人,因为它不知道该怕什么、为什么要害怕。它只知道那个人裹挟的气味与众不同─各种味道杂糅一气:有泥土味和浓重的腐烂味,那是屡次沾染死物后得到的,深重得无法抹去,那气息无法怂恿它靠近,这一点它觉察到了。它站在山头空地上眺望他的时候,或是它发现他出没在它曾经的藏身地、几天前走过的山路时,它都觉得那气味很讨厌。那天,它偶尔发现一辆牛车藏在松树林里,并非是猎人的气味,而是獾的味道在招引它,循着那飘忽不定、带着冬季长眠的温暖气味,它走出了圣丹尼罗。

老虎出现在牛车背后,它在下风口,那庞然的形状迫使它腹部伏低匍匐前进。它蹲踞在牛车后面,透过蕨草丛能看到另一边的车轮深陷在雪地里,一群牛站在车前,眼睛覆在长长的毛发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它们紧贴彼此以取暖,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打着卷疏散开来。猎人的气息无处不在。

老虎在牛车后的灌木丛里待了很久,有所等待,但面对这种局面,它并不能理解等来的会是什么。接着,寒风转向了,牛一下子嗅到它的气味,无不紧张地挪动身躯,扣在它们颈身上的挽具碰撞得铿锵作响,将它们和木车锁在一起的牛轭震颤出金属的摩擦声。这让老虎又逼近了一步,只是一小步,略微探出了几株蕨草枝,牛群斜睨着瞥到它,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出去,木车也跟着向前踉跄。老虎发现自己野性骤燃,起身追跑,一个箭步冲过木车,冲向右侧那头牛的后臀时,它感到胸腔里分明有热血在奔腾。它咬到它了,并持续了片刻─虎爪将臀肉撕开,虎牙嵌入牛尾处厚厚的肌群─但那不只是一头牛,还有挽具、木车和更多牛,含糊不清的意识深处,似乎有什么冲撞进它的胸膛,它松了口,闪身撤离,眨眼间便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牛车摇摇摆摆地前行,直跑到空地另一头才停住。

哪儿都看不到猎人。

达里萨要走,外公本该感到庆幸。但那天夜里他突然惊醒,半梦半醒地只睡了个把钟头,黑夜中只觉得血脉贲张,涌动着疯狂。他从床上坐起身,无法遏制心中的直觉: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正在剧变,他一直苦心孤诣地缩短抵在他自己、老虎和老虎的妻子之间的距离将再次变得难以逾越。他太想独自走去她家看看了,这念头把他折磨得坐立不安。

夜空无云,月亮在他床边投下光影。壁炉里的火熄了,只剩余烬在轻弱明灭。他下了床,套上靴子和外套,就这样穿着睡衣、光着脑袋溜了出去,奔跑着穿过小镇,任风刺痛他的脸和手指。

村子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他放眼四周,只有泛着新雪银光的牧草地。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一只狗在叫,另一只狗呼应起来,吠叫在黑暗中此起彼伏。下午落下的新雪在她家的斜屋顶上堆得厚厚的,篱笆也因雪重而摇摇欲坠,外公站在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上,抬头凝视漆黑一片的阁楼和窗户。这栋房子似乎突然变得奇怪,在他眼里陌生起来,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和老虎的妻子待在屋内的情景。他看出来了,有东西迈上了台阶、走进了门廊,留下被践踏的白雪。他试图让自己相信,或许是老虎回家时留下的印记,但足迹分明是小只的,跨度很短,两只脚印进了屋又出了屋。他想走上去,进屋去,在壁炉边等她回来。但是屋子里没有人,他只能一个人守着空虚。

外公一路跑下去,跨过牧草地的尽头,猫腰翻过围栏,紧跟那足迹,雪越来越深了,足迹也越来越显眼。整个冬天他都不曾跑这么远,可现在,积雪在靴底呻吟,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被自己的呼吸化成的浓白气雾所围绕。他的眼里有泪,泪也是冰凉的。到了田野边,土地下沉到了昔日的河床,他在冰封的岩石中间愣了片刻,继而毅然登上陡峭的山坡,穿梭在森林边缘的蕨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