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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爱德华睡不着。阿尔伯特从其他房间拿来好几个枕头,让他坐在床上靠着。整整几个小时,都能听到刺耳的呻吟。
“很痛,是吗?”阿尔伯特问。
爱德华一言不发,什么也不说。
窗户一直保持半开的状态。阿尔伯特像往常一样睡,将两张对着的椅子放在床前,一张用来坐,另一张搭腿。他抽很多烟,以保持清醒,好照看爱德华,烟味还可以掩盖一些空气中弥漫的腐臭。
“你多半闻不到什么味道吧,知道吗,你真是幸运啊……”
该死,要是逗得他笑了怎么办?但他已经没了下巴,也没有想笑的心情吧,阿尔伯特有点苦恼。
“医生……”他大胆地继续说下去。
现在大概是凌晨2、3点,第二天就会有人来转移病人。
“医生说在那里,可以给你安一个假的下巴……”
阿尔伯特不知道说了下颌修补术是否能起作用,不确定在这个时候说是否合宜。
不过爱德华看上去有了点精神。他轻轻摇摇头,发出一点声音,咕噜咕噜的,嘴里还带着一些黏液,做了几个手势。阿尔伯特一直不知道原来他是个左撇子。一想到小本子上的那些画,就不免天真地问,要怎样用左手画出这些画。
这才是一开始就应该进行的话题,让他画画。
“你想要那个本子吗?”
爱德华看了他一眼,是的,想要,可是,并不是拿来作画。
深夜里,这场景有些滑稽。爱德华眼神坚定,半弧形的脸庞肿胀无比,极度激动的表情令人害怕,阿尔伯特有些不知所措。
爱德华坐在床上,一手拿小本子,一手画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他十分虚弱,无法写出一个完整的字,可仍然坚持着,拿画笔写个不停。阿尔伯特看到好多字母末端都超出了本子边缘,写字的过程太漫长,他都快睡着了。爱德华拿出不可思议的力气,在纸上写出了一两个字。阿尔伯特想猜出那几个字,费劲看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专注于认字时,很难知道文字要传达的意思,推断字的含义就得花上很长时间。爱德华累得不行,很快就倒在床上,几十分钟后,他又坐起来,重新拿起本子,好像这特别紧急,完全顾不上自己现在的状态。阿尔伯特突然被惊醒,发出几声鼻息,马上离开椅子,点了一根烟,想让自己清醒,重新开始猜谜游戏,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读着。
到了大概凌晨4点,阿尔伯特问:“难道你不想回巴黎去吗?不然,你想去哪儿?”
他又问了几遍。爱德华变得有些激动,用力在本子上画着。一个个字母分开来,字很大,以至于完全认不出来。
“你冷静一下,不要担心,我们会回去的。”阿尔伯特说。
其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心一直悬着,这件事太复杂了。黎明时分,一缕缕阳光照射进来,就在这时,他得到了爱德华不想回家的肯定回答。就这样?爱德华在本子上写下“是的”。
“这很正常,我能理解!当然,一开始谁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可怕的样子,总之就是这样,看起来有点儿丢脸。你看,就说我吧,怎么说呢,索姆河一战,我被子弹击中,那个时候,我知道塞西尔要离开我了,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不同的是,你的父母还爱着你,他们停止不了对你的爱,你不要怀疑这件事!”阿尔伯特解释。
这些啰里啰唆的话无法让爱德华冷静,反而使他更激动,他大声吼叫,如瀑布咆哮而下,震耳欲聋,他翻过来翻过去,阿尔伯特只好威胁要用束缚带捆住他。爱德华竭力克制,但仍然很激动,满脸通红,甚至有些生气,他猛地从阿尔伯特手中夺回小本子,就和争吵中用手扯掉桌布一样,不一会儿,又重新在纸上写写画画。阿尔伯特又点了一根烟,思考着该怎么说才好。
如果爱德华不想亲朋好友看到他的样子,也许他也爱着一个像塞西尔的女孩。越否认,就越难克制心中情感,阿尔伯特对此特别了解。他慎重地做出论证。
爱德华却只关注在纸上,头上下左右动了动。阿尔伯特意识到他的生命里也许没有塞西尔一样的存在。
但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倒是个不错的话题,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实际上,名字也不是那么重要。
但说到姐姐似乎也不太行。
不管爱德华怎么想,都要劝导他,阿尔伯特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
“我理解你。”阿尔伯特又说,“要知道,有了新的下巴,你看起来会和现在不一样。”爱德华烦躁不安,一下又恢复了疼痛的感觉,没了争辩的力气,重新开始疯狂吼叫。阿尔伯特努力控制住他,累得筋疲力尽。他妥协了,不得不再给他注射一次吗啡。过去这几天,爱德华已经注射了很多吗啡,开始出现幻觉。能够幸免于难,是因为他真的很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