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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看得出来,身边那些来回走动的巨大身影,那些俯身向下、讨厌地向他凑近的脑袋,那些在他身边不停发出的声音,彼此之间的了解并不比对他的了解多多少。甚至连他们的言语、他们往来自如、无拘无束的举手投足,都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达了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很多时候,这种传达不仅无法促进大家的相互了解,反而会加深和扩大彼此的斗争、痛苦和偏见。

恐怖的黑暗笼罩了他的大脑。他明白自己是个笨嘴笨舌的陌生人,是个滑稽的小丑,是用来让这些巨大而又陌生的身影逗着玩的。他被人从一个神秘的地方送到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在有意无意间他听到了大钟轻微的敲击声,这声音好像来自海底,当他倾听的时候,记忆的精灵轻轻走进他的大脑。一时间,他觉得那些曾经失落的东西几乎又被复原了。

有时候,他双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直起身来,头晕目眩地看着地毯上的图案;整个世界就像潮水一般涌进他的心灵,然后又退了回去。他的脑海里很快就冲洗出一张清晰完整的图片,紧跟着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设法把这些感觉一点一点拼接起来的时候,只看见壁炉里舞动的火焰,只听见遥远而迷人的世界里,温暖阳光下母鸡发出精灵般的咯咯声,接着他又会听到公鸡清脆的啼声。他突然变成了一位真实、警觉的社会成员,在幻想和现实的交替中,他听见黛西在客厅里弹奏出响亮的琴声。好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黛西对他说这是帕德雷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用藤条编成的大篮子,非常漂亮,里面有褥子、枕头等,全铺得非常舒适。等他渐渐长大的时候,他就可以在里面表演各种超级杂技了,比如翻跟头、把身子团成圆圈、轻松地直起身子等。他能慢慢地向前,然后爬出小床,爬到地板上去。他爬行在地毯巨大的图案上,双眼出神地盯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字母拼块。这些拼块原来是哥哥卢克的,上面都刻着色彩艳丽的英文字母。

他用两只小手笨拙地抓起积木,一连好几个小时认真地研究这些语言符号。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语言殿堂的基石,于是便拼命地寻找在混乱中打开秩序和智慧的钥匙。他的头顶上响起洪亮的声音,巨大的人影来回走动。有人把他高举在空中,然后又稳稳地放了下来。海底的钟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一天,南国之春开始舒展她丰裕的姿态,院子里松软的黑土地上忽然长满了嫩绿的青草,开满了湿润的花朵。粗枝大叶的樱桃树上点缀着琥珀色的簇簇宝珠。成熟的樱桃一串一串挂满了枝头。甘特把他从门廓前阳光下的摇篮里轻轻抱起,沿着屋边的百合花坛漫步在房前屋后,抱着他绕过鸟儿欢唱的大树,一直来到了小院的尽头。

这里没有树荫遮盖,土地已经犁过了,里面布满了坚硬的土块。尤金知道今天是礼拜天,所以这里非常安静。高高的铁丝篱墙处飘来酸梅草被太阳晒热的浓浓香味。篱笆另一侧的院子里,斯万家的母牛正在使劲地啃着阴凉地里的青草,还不时地抬起头,用它低沉的嗓音歌唱星期天的快乐。在这温暖而清新的空气里,从邻家院子里传出了各种声响,尤金听得一清二楚。这时斯万家的母牛再一次欢唱起来,他顿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于是便回应了一声——“哞!”他的声音虽然怯生生的,但是像极了。紧接着,母牛又作出了回答,他再次自信地回应了一声。

见此情况,甘特欣喜若狂。他转过身抱起孩子撒腿就往屋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用他那坚硬的胡子茬爱抚着尤金娇嫩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牛叫声,而小尤金也不停地回应着。

“我的老天爷!”伊丽莎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拼命地在院子里飞跑,于是大声地喊着,“他会把孩子给摔死的。”

他冲上厨房的台阶——这座房子除了临街的一面之外,其余部分都高出地面——她冲出来,跑到小阳台上,双手沾满了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通红。

“哎呀,怎么搞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甘特先生?”

“哞!他会叫哞了!真的,他会叫了!”甘特冲着尤金说着,并没有搭理伊丽莎。

尤金马上给予以了回应。他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知道自己得不停模仿斯万家的母牛叫上好几天才行。不过他本人也兴奋得很,毕竟那堵墙还是被他给攻破了。

伊丽莎当然也很兴奋。不过她的表达方式只是转身回到厨房里去,她并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欢乐。她说:“哎呀,甘特先生,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因为孩子的行为,表现得这么傻里傻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