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第2/5页)

而同样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大江早期小说的叙述者大都设定为第一人称,这些不同类型的“我”作为文本里的人物虽然和实际作者的关系远近各异,但作者的情绪、态度和观点无疑主要通过这一视角才得以表达。笼罩于大江早期小说里的荒诞情绪使他的叙述者性情显得颇为单一,同样,单一视点也使他的小说固化为一种稳定的叙述模式。在此意义上看,《个人的体验》放弃第一人称叙事而采用“非我”的叙述者,使之和文本中生活经历与小说作者最为近似的人物“鸟”拉开一定距离,并使小说情节得以在叙述者和小说主人公“鸟”相互交错的视点中展开,便不仅仅是作家在叙述技巧上的自我突破,更为其拓展新的思想境界提供了叙事学的前提。

《体验》全书十三章,绝大部分篇幅都在描述“鸟”面对脑部患疾的新生儿所产生的内心恐惧、挣扎以及为逃避责任所做的各种努力,包括和情人火见子一起谋划杀害婴儿的办法,直至最后一章才陡然转折,“鸟”终于想要“结束一直仓皇奔逃的男人的生活”,决定把孩子送到医院接受手术,并决意和因此而“可能智力很低”的孩子共同生活下去。《体验》如此布局,既表现了“鸟”所走过的心灵炼狱之路的漫长,也暗示了长期以“否定性”为文学主题的作家试图转而展现肯定性“希望”主题的艰难。大江曾说《体验》是一部“青春小说”。25 这应该不仅是指小说写了“鸟”度过多感的青春时代而最终走向成熟的过程,其中肯定也寄寓了作家对自身的感慨。作家和他的小说人物一样跨越了现实生活的危机,同时也在文学写作道路上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对于大江而言,《体验》无疑是具有多重意义的青春纪念碑。

“另外一部《个人的体验》”

《个人的体验》于1964年出版后即获得新潮文学奖,但针对小说最终的情节设计:“鸟”决意和脑部患疾的婴儿共同生存,却出现了很多批评意见,连新潮奖的评委山本健吉、中岛健藏都认为小说的结尾处理得过于简单,龟井胜一郎甚至认为大江以此显露了一种“宗教和道德式的怠慢”。26 作家三岛由纪夫亦曾对这一结局提出过批评,这件事后来甚至被大江写进另一部小说里(《写给那令人眷恋的年代》)。据笠井洁分析,三岛主要不满大江通过鸟的突然转变轻易消解了人物认识与行为的二律背反式命题,而这一命题,恰是三岛本人长期苦苦探索不得解脱的。27 这些批评当然给大江以强烈刺激,但他认为小说结尾“鸟”所做的抉择是势在必然,当时即撰写《另外一部〈个人的体验〉》28 申说之所以如此设计的依据。后来大江亦曾在多篇文章中继续阐发自己的观点,且做了更具理论性的说明,但就文章的构思与表述的精巧而言,这篇短文的特色无可替代,至今仍值得一读。此文没有收入大江的各类作品集,似乎也不那样为人所知,故择要迻译如下,以供更多读者赏鉴。

我觉得,在自己的小说付诸印刷后,最先装订出来的几本样书寄到手边的那一瞬间,是小说家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此后的几天,我一直对自己的小说怀着浓厚兴趣,用红墨水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或删削,或用剪刀和浆糊添加进去几页,有时还会把书脊扯开,变更章节顺序,装订出一本自制的新版。但即使我有请求出版社把正在印制的书废掉重排的匹夫之勇,却因为没有证据能够显示自制新版会绝对优于将要公开发行的版本,最后,这个私家版不过成了我消磨时间的个人娱乐……

最近,我也把《个人的体验》做了一册私家版,做法却和以往颇有些不同。之所以这么说,是鉴于很多批评家都指责这部小说最后的三页零四行,便试着制作出了和已经公开刊行的小说结尾相反的、极为绝望的三页零四行。对待这种几乎可说是无意义的游戏,我和很多人一样,多少有些一犟到底的脾气,私家版最后的三页零四行,也做得和公开刊本相应部分的字数完全相同。

……

而我的公开发行版和私家版的主人公同样都是一位叫作“鸟”(bird)的二十七岁青年。他本来准备在情人的帮助下,把被医生们认为是患了难以治愈的脑疝的婴儿稀里糊涂地弄死,但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曾有评论认为这一心理转变的机制太过单纯而突然,但作为多年来热心阅读存在主义小说的读者,我对这种戏剧性的心理转变是有固定看法的,认为就应该这样单纯而突然。因此,好像是有意地将错就错,在这部分,我的私家版原样照搬了公开发行版:鸟认为必须把扔在堕胎医生地下室里的婴儿救回来,告别了情人,走出酒吧,叫了一辆出租车。那出租车司机以超高速度驱车在雨后的柏油路上疾行,鸟体味到有生以来从未感受到的深刻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