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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郑重地敲了敲开着的门,走进研究室,和三个学长点头打了声招呼。橡木转椅上的岳父保持着身体平衡,向后仰着头看着鸟,鸟向他走去。三位校友以不包含什么特殊含义的微笑目光注视着鸟。对他们来说,鸟是个非同寻常的存在,同时又是个不屑于注意的局外人,一个一连几周毫无理由地滥饮不止最后不得不中断研究生学业的古怪家伙。

看到鸟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伴随转椅转轴发出的咯咯声转向了他。鸟还是按照和教授女儿结婚前当学生时的习惯,叫道:“老师。”

“孩子出生了吗?”教授指了指长扶手转椅,问道。

“嗯,生了,生是生了。”鸟感到自己的声音羞怯惶恐而且很难听。他立刻闭紧了嘴。俄而,鸟强制自己一口气把该说的话说完:“婴儿得了先天性脑疝,医生说,可能过不了明后天。母亲平安无事。”

教授的橡木转椅后背倚着墙,不能完全转过来,因此教授是斜对着鸟。他那被一头风度翩翩的白发掩映着的狮子般的米黄色脸庞,现在眼看着便染上了红色。皮肤松弛眼袋下垂的下眼睑,像沁出了血似的一片鲜红。鸟感到自己的脸也涌上了红潮,并且再一次意识到,从今天凌晨以来,他其实一直孤立无援。

“脑疝,你看见孩子了吗?”教授的声音嘶哑而尖细,在这声音的回响里,鸟听出了潜藏在自己妻子声音里的某些遗传迹象。不用说,这让鸟感到很亲切。

“看见了。孩子头缠绷带,像阿波利奈尔一样。”鸟说。

“像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教授像听笑话似的回味着鸟的话,然后,对着鸟,其实主要是对那三个副教授说,“唉,是生出来好呢,还是没生出来好,现在就是这样说不清楚的时代。”

鸟听到了那三位前届校友努力控制但最后还是迸发出来的笑声,回过头去看他们。他们也在望着鸟。在他们的眼里,是对鸟这种古怪之人出现这样异常之事毫不感到意外的平静,这引发了鸟强烈的逆反情绪。鸟低头看着自己粘着泥巴的鞋,说:“等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

教授沉默不语,稍稍摇动了一下橡木转椅。鸟想,教授可能开始觉得每天满足于橡木转椅上的生活有些无聊了吧。鸟也无聊地沉默着。他觉得该说的话已经和岳父全部说完了。只是不知道在对妻子说明情况时,自己能不能也像现在这样单纯明快?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眼泪,数百次的讯问,无能为力的饶舌,咽喉疼痛,脑袋火烧火燎,最后夫妇俩一起成为神经病症的俘虏。

“医院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我这就告辞了。”终于还是鸟说。

“那你辛苦了。”教授说,坐在橡木转椅里身子欠也没欠。鸟侥幸没被留下,赶紧站起来。教授又对鸟说:

“那个小柜子里有瓶威士忌,你拿去吧。”

鸟紧张起来,并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紧张起来,很认真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教授自不必说,三位校友都清楚鸟沉醉数周的往事。鸟犹豫着,突然想起预备学校教科书里的一句话,那是一个愤怒的美国青年的台词:Are you kidding me, kidding me?

你耍我吗?你想找碴儿打架吗?

但鸟弯腰打开了教授书桌边柜子的门,找到一瓶JOHNNIE WALKER7 牌的威士忌,立刻双手拎了出来。鸟的眼睛都红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了一阵变形的欣喜。这是对我的考验,但我不会畏缩不前的。

“谢谢了。”鸟说。

一直注视着鸟的三名副教授的紧张神情松弛了下来,教授仍然涨红着脸,神情严肃,缓慢地把转椅转回到原来的方向。鸟向三位校友飞快地一瞥,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屋门。

鸟像握手榴弹似的慎重地握着酒瓶,回到铺着石子的校园。从现在起,可以一个人自由行动的时间,又和一瓶JOHNNIE WALKER威士忌连在一起了,鸟的头脑里涨满了危险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后天,说不定在一周的缓期之后,那时,知道了婴儿的惨状和死讯的妻子将会和我一起被关进残酷的神经衰弱的地牢里。因此,今天享受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时间,应该是我的正当权利。鸟说服了自己心里水泡般涌起的不安的声音。水泡轻而易举地平息了下去。好,开始喝吧!但是,现在刚刚十二点半。鸟想回到自己家的书房里去喝,但那无疑是最糟糕的方案。一回到家,房东老太太和朋友们要么直接来,要么打电话,会接连不断地盘问婴儿出生的情况。而卧室里那个涂着白色油漆的婴儿床,则会像鲨鱼一样撕咬他的神经。鸟使劲摇了摇头,挥去刚才的想法。那么,躲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廉价旅店里去喝吧。但鸟对一个人醉倒在旅店单人房间里感到恐惧。他很羡慕地望着威士忌酒瓶商标上画着的那个穿着红色上衣愉快地大步行走的白人。这家伙到底要上哪儿去呢?鸟突然想到了一位女友。无论冬夏,她总是躺在光线暗淡的卧室里,思考一些极为神秘的事情。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人工的烟雾,她不停地抽烟,每天在黄昏以后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