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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在橱窗玻璃深处昏暗的湖水里,一个让人觉得有些形迹蹊跷的女子,向鸟走来。这是一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女人,其脸部高过鸟映在玻璃窗里的头顶。鸟感到身后有怪物袭来似的,不由得摆开架势回转身来。女人在鸟的面前停住,以一种调查研究似的严肃表情,反复打量着鸟。神情紧张的鸟也回头看着女人。突然,鸟从女人眼里紧张而敏感的神情看到了无动于衷的忧伤。女人即使不清楚鸟究竟属于何种人物,似乎还是发现了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利害相关的纽带,但就在这时,女人突然意识到鸟终究不是那纽带上的合适对象。这时,鸟也看出女人一头浓密鬈发下犹如安哲利科《圣母领报》图里天使似的脸部有些异常,特别是嘴唇上几根没有剃净的硬髭。硬髭穿过厚得惊人的脂粉,微微抖动。

“啊!”高大女人因自己轻率的失败而感到难为情,用年轻男子豁达的声音打了个招呼。那感觉挺好。

“啊!”鸟急忙微笑着,用略有些嘶哑、也是他给人造成“鸟”的印象特征之一的尖声回应。

男娼的高跟鞋来了个原地半回转,鸟目送他心情舒畅地转身远去,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鸟穿过狭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过东京都电车公司的电车来往穿行的柏油路。鸟时常表现出这种痉挛般神经过敏似的谨慎,也让人联想起胆怯的小鸟。“鸟”这个绰号对他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刚才那家伙看到我对着橱窗玻璃顾影自怜,又像在等人的样子,就误把我当作性倒错者了。鸟想,这是有损我名誉的误解!但当他转过身以后,男娼立刻意识到看错了人,他的名誉也就恢复了。因此,鸟现在只是很有兴致地体味着一种滑稽感。说一声“啊”,不正是那一时刻最合适的招呼么?那家伙无疑是个相当有理性的人。鸟突然对那个扮成女人的年轻男子产生了一种友好的感情。今天晚上,这个年轻人能够顺利地发现性倒错者,并勾引成功吗?也许我应该鼓起勇气跟着他走?如果我跟那男娼走进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会怎么样呢?鸟这样想象着,穿过柏油马路,走进一条鳞次栉比地排满小酒馆和快餐店的繁华街道。那个男子和我,大概会像兄弟一样赤裸地躺在一起亲切交谈吧?我之所以也要赤身裸体,是为了让他觉得更自由舒畅一些。我也许会毫不隐瞒地袒露妻子正在临产的事,还会告诉他,我很早以前就计划去非洲旅行,并打算回来后出版一本历险记《非洲的天空》,这些近乎匪夷所思的梦想。随后,我还会跟他说,一旦孩子生下来,我被关进家庭的牢笼里(事实上结婚以后,我已经被关进牢笼,但似乎牢笼的盖子还开着。而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我独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会彻底告吹。那个男人一定会理解我,把威胁我的神经衰弱的种子一粒一粒地细心收拾起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位忠实自己扭曲的内心,以至于女装打扮上街寻找性倒错同伴的青年,对深深植根于无意识底层的不安与恐惧,应该有着敏锐善感的眼睛、耳朵和心灵。

明天一早,也许我会和他一边听着广播新闻,一边面对面地刮胡子,共用一瓶剃须膏。那家伙虽然年纪还轻,但胡须似乎很浓。想到这里,鸟切断了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微微笑了起来。即使不能一起过夜,总该喊他一起去喝一杯。鸟走在两旁满是整洁而又便宜的小酒馆的街道上,挤在喧闹嘈杂且有几个醉汉混杂其间的人群里,他觉得喉咙很干,即使独自一人,也想去喝一杯。鸟灵活敏捷地转动瘦长的脖子,在街道两侧的酒店里寻找目标。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打算走进任何一家酒店。如果他满身酒气赶到妻子和婴儿身旁,岳母会做出什么反应?鸟不想让岳母,更不想让岳父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于酒精的模样。岳父退休以前一直在鸟就读的那所公立大学的英文系当主任教授,现在在一家私立大学讲课。鸟年纪轻轻就得到了预备学校英语教师的职位,与其说是自己运气好,不如说是岳父的恩赐。鸟很爱岳父,同时又怀着一丝畏惧。他是鸟所遇到的老人中最有分量的存在,鸟不想令他再度失望。

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的五月结的婚,那年夏天,整整有四周时间,他连续不断地嗜饮威士忌。突然之间,他开始漂流在酒精的海洋里。他是烂醉如泥的鲁滨孙。鸟放弃了一个研究生所有的义务,打工和学习等都通通置之脑后。夜晚自不必说,甚至大白天,也躲在兼做厨房的客厅里听唱片,喝威士忌。而今回首往事,鸟觉得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自己除了喝威士忌、听音乐就是沉醉不醒,几乎形同死人。四个星期以后,他从持续了七百个小时苦涩的酒醉里苏醒,看到凄惨醒来的自己如同经历了纷飞战火的城市那样荒芜颓败。作为仅剩下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异常者,鸟不仅需要重新开拓心灵的旷野,还必须重新开拓与自己相关的外部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