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我没准得针眼了呢,老是觉得眼睛里疙疙瘩瘩的。”真二对我说。

“是因为今天一路上太干燥,灰尘太大了吧。”

我正横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听到他跟我说话,就强打起精神答一句。抬眼一看,他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揉眼睛。墙角的射灯打在他脸上,照出满脸倦意,但神情却是安详且充实的。结束了一天行程的他在柔和的橘黄色灯光包围中,看起来就像是坐在壁炉前目不转睛盯着火苗的小孩,一脸的幸福。房间里充满宁静的气息。我们刚洗完澡,用水冲走了长途旅行的疲惫与污垢,也懒得再换衣服,只穿了件浴袍,懒懒地打发着晚餐前的时光。

“我可能带了治针眼的药,待会儿找找看。不过也有可能没带来。”我说。

“不知道你还有那东西呢。最好能找到。”

我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个人滴眼药水呢,自然也不知道他平时是用什么牌子的。他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淡淡地晃动着。

有伴同行的旅程最让我喜欢的是可以像这样完全忘却孤独。要负责的只有自己的性命,空着手,不见了平时那些总是拖在身后的行李,然而却不是孤单一人。就像这样两人共同打发最平淡无奇百无聊赖的时间,那是怎样的一份愉悦……安全感从心底油然升起。虽然身处一个全无安全保障的国度,内心却十分踏实。清洁的床单,微弱的灯光,大大的玻璃窗,陌生的天花板,还有电视中低声传出的西班牙语,只有日晒后的体表是滚烫的。睡意一波一波慢慢占领我的意识。虽然常常身处幸福之中而不自知,但在这一瞬间,我体会到了幸福。只有肉体、精神、时间与状况配合得恰到好处时,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有多少关于他的画面是我不曾亲眼目睹的?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比我大五岁,刚从欧洲正式回国,还知道他和他的西班牙朋友一起开了家面向日本游客的旅游公司。在经营欧洲线路,特别是西班牙线路的旅游公司中,他那家虽说规模不大,却也做得有声有色,几乎算得上老字号了。他并不打算盲目扩大公司规模,想先把根基扎稳,所以才回了国,准备在日本国内设立事务所。另外,他三个月前曾经去墨西哥旅行过一次,原本计划要走到这里伊瓜苏大瀑布[1]的,结果因为胃痛而不得不中途放弃,直接从洛杉矶回国了。他告诉我,自从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壮观的伊瓜苏大瀑布之后,就发誓如果能到南美就一定要来这里。因此,他有了假期就约上我再次前来挑战。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伊瓜苏大瀑布,我们一路慢慢北上。

我原本只是抱着“有他会说西班牙语,路上会轻松些”的念头,没料到这次行程会如此美妙。站在灼热的阳光下,站在蔚蓝得令人震颤的天空下,感觉身体结构仿佛发生了变化。不再过多地考虑是冷还是热,或是明天会如何,只是专注于眼前事,不再无故寻愁觅恨。整个旅途一直都是这样的氛围。真二还是一位极为称职的旅伴。他完全是个天才,不需要别人为他操心,我偶尔动摇或是情绪低落,他也会不露痕迹地视而不见。和习惯了旅行的他一起行动,我学会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做。他就总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决不让别人知晓自己的麻烦、给别人增添负担。他用行动让我明白:哪怕小事一桩,如果一味依赖别人解决,也会给双方造成压力。无论是尽情欢闹时,或是丢了钱包后,他总能气定神闲,这种转换自如让人为之倾倒。

窗外漆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巨大的瀑布就在那里。

刚才一打开窗,耳边就听到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瀑布的轰响,远得我几乎以为是心理作用。这是阿根廷的一家高档酒店,可以从房间望到瀑布。但我们抵达时已是夜里,所以有好几次无论我怎样把脸紧贴住窗玻璃,能见到的都只有自己。于是我打开窗,一下拥进好多小虫我也毫不在意,只顾侧耳聆听瀑布的声音。窗外是我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甸甸的,无边无际,依稀可以闻到水的气味。关上窗,房间里仍能感受到它的余韵。

“晚上竟有这么黑,真是怎么都想不到呢。”真二对我说。

“可不是嘛。在日本,无论哪个山里都没有这么黑漆漆的,像是黏糊糊涌动着的暗流。”

“要把人压垮似的。”

“为了让牵牛花的种子容易发芽,不是要把种子稍微切开一点再泡在水里吗?这样等到早晨,小芽就会突然钻出来。看到发芽的瞬间,我倒不是觉得生命可贵或是美丽什么的,反而感到不舒服,觉得它那么不知羞,那么赤裸裸又有些蛮横,不过到最后还是会受感动。现在就是那种心情,总感觉这里的大自然力量太强大了,在自己软弱的时候,那么强劲的力量恐怕会压得人烧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