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 3.音乐

几天之后,姐姐的呼吸机停了,大家亲眼目送她离开了我们。

我从书上看到,姐姐的大脑已经软化溶解了,但是表面看上去,姐姐的面容和往常一样,化了妆更是如此,好像就要去上班。我抚摩着姐姐没用完的粉底霜。爱干净的姐姐把镜子擦得干干净净,连化妆海绵也非常清洁。每一件东西都让人感受到姐姐的存在。我们给姐姐穿上她喜欢的衣服,戴上她喜欢的花儿。

姐姐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运到火葬场。

我没打算精神恍惚地迎来这个时刻,可还是自始至终木木的。感觉眼睛在抗拒,拒绝去看眼前的一切。周遭的事物好像都漂浮在梦中,头也一直嗡嗡作响,我只好把眼前的事情利索地处理掉。妈妈只睡过一个囫囵觉。

姐姐告别人世的时候,境哥居然没有来。他弟弟倒是来了,爸爸揍了他,妈妈也对着他痛哭流涕,但他还是看着姐姐最后离去,还帮忙操持葬礼。今天他所表现出的忍耐和坚强让我钦佩,要是换了我,光是看到那样的白眼,肯定就得抱头鼠窜了吧。我和他聊了一会儿,他人并不坏,这样的人原本应该早点和他认识,多见见面深入交往,但却因为这样的机缘才搭上话,以后多半也不会再见了。缘分真是不可思议。他能来,姐姐也觉得高兴吧,毕竟姐姐是把爱情看得和生命同样重要的人。

姐姐正式离开了人世,一旦不用再去医院探视,心头感觉空落落的。

姐姐去国外旅行时带给我的“宝格丽”牌动物形状的香皂以前总也用不完,可当我洗澡的时候,却发现香皂已经没了动物的形状,变成了圆圆的香皂块,我号啕大哭。

时间匆匆地流逝……

事实上时间总在不停消逝,只是以往很少留意。已经很难再回复到那种随意的心情。小事情也会刺痛心灵。最近我的世界敏感得像失恋时一样。

我重新发现自己曾有过这种想法:我想接触姐姐的身体,即使是她将死的样子。所以我才在姐姐住院期间,不假思索地拿这块香皂在身上死命地擦了又擦。

学习意大利语是我唯一能投入去做的事,所以语言进步很大。

接下来便是留学。在此之前,我要好好照料父母,多和他们联系。我要打起精神去找好工作,要把自己的人生从中断的地方以歪斜的形式、或者以已然有所得的形式拉回来。我需要旺盛的精力。爸爸妈妈只剩我一个孩子了—我脑子里老是惦记着这件事。

葬礼那天我见过境哥,再见面是一周后的星期天傍晚。不知为何,我觉得和他在傍晚见面比较合适。

那时我正穿着丧服跑来跑去准备葬礼的便当。看到境哥,我的心情就豁然开朗了。炫目的阳光下独立一隅的人物,此刻可以无需顾及其心情的人物,就存在于这个寺院里,单是这一点,就让我松了口气。我微笑着跑到他近旁。

“你什么时候有空?”他问我。

“拜托,别在这儿说这些话好不好。”我笑着说。

“星期天怎么样?有空吧?”他不依不饶。

“嗯,我想应该有空。”

我们就这样约好了。寺院里洋溢着午后的阳光,给人闲静的感觉。他说要去散个步,于是将身影隐没在墓地中。

天空的蔚蓝中夹杂着浅白,呈现出东京特有的含混颜色。墓地上枯木萧瑟,众人身着黑衣,乌鸦般往来不息。我不觉得寒冷,境哥让我感觉踏实。只要那个人活着,他的存在就能如此让人依赖,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自己仿佛变成了小鸟,窝在鸟巢里仰望天空。他的怪模样、胡说八道、冷漠、莫名其妙的爽朗、缺乏责任感都没有关系。在他无限宽广的天空里,我收起羽翼不再飞翔。仅此已经足够。也许我们俩的关系也仅限于此,而且今后也永远如此。

姐姐去世后,我一直吃她生前最喜欢的咖喱饭。

所以我和境哥顺理成章地去吃了咖喱饭。

那家餐厅很古怪,得坐在地上吃印度咖喱。窗外的行人好奇地向店里打量,我们满头大汗地埋头吃咖喱饭。

“境哥,你有女朋友吗?”我问。

“现在还没有,异性朋友倒是有几个。”他回答。

“我们以后还会像这样见面吗?”

“会吧,不用等太久。”

“现在真不凑巧,我心里也没底。”

“你要是提出现在就拍拖,我反倒会惊讶。”

“对了,葬礼的时候和你弟弟谈过,我们聊了好多。”

“他很脆弱吧。”

“嗯,一直哭个不停。”

“这么跟你说吧。我极其讨厌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说些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所以很抱歉,我不想多加评论。我也经历过亲近的人去世,但和这次的情形不同,而且我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凡是别人的事,即使是自己的弟弟,我也觉得了解不多,更不用说小邦和你了。虽然自己不明白,但亲眼去看,亲耳去听,通过感觉也还能了解所发生的事。我有好多话想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