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 1.关于十一月(第4/5页)

“每个人对不幸的接受方式都不一样。”他说。

“你说的对,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也在为自己的将来做准备。人的做法都没有大的区别,无论是我还是你弟弟。不过—我希望姐姐的葬礼他能来。”我说。

“会来吧。照他那一板一眼的性格。”

“如果姐姐的病不影响结婚的话,他是否会选择不逃避呢?”

“虽然你这个假定是不可能的,但我想他不会逃避。现在的情况和你的假定有本质的不同。在小邦等待死亡来临这段奇妙的时间空白里,大家只是在这个奇妙的空间里做着各自的决断,而事实上,小邦正从容地在和这个世界道别呢。”他说。

我能明白。自从我开始办理去意大利的手续,重新翻开积满灰尘的意大利语会话教材用功以来,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动,我的感情也复苏了。

令人悲哀的不是死亡,而是现在这气氛。

是那沉重的打击。

那创伤依然留在我脑芯,凝结成硬硬的一块化不掉。即便自以为已经够坚强,但一想起姐姐的样子,信心又立即烟消云散了。

那天早晨,姐姐按着脑袋走进厨房。

正好前一天晚上我回家里住,那时正在起居室喝咖啡。

我问她:“喝咖啡吗?”

姐姐回答:“头疼得厉害,不喝了。”她的声音出奇的温柔。

想到姐姐马上要出嫁,而且将来要跟丈夫回乡下继承家业,去更遥远的地方,我不由得有些伤感。

以后没有机会再聊天窗的事,那个约定也无法实现了。

那一刻,孩童时代的往事排山倒海而来,那时的空气和味道,枕边堆积的杂志,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快乐的回忆,快乐得让人心口发闷。

我从搁架上找了点能缓解头疼的花草茶,沏好给她。姐姐对我笑了笑,借着茶吃了两片阿司匹林。

我没有任何不好的预感,如果有我也许会阻止她。

姐姐那时穿着平日常穿的睡衣,发型也是老样子。

我从来只关注当下,但为何时间的流逝让人如此悲伤?我曾经无可奈何地陪着喜欢做梦、经常迷上男孩子的姐姐,深更半夜去窥探她初恋情人家的窗户。我们走着夜路,一人分戴一只随身听的耳机,翻来覆去听那时候我们喜欢的歌。虽然我对姐姐喜欢的人毫无兴趣,可还是站在那人住的楼下抬头看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心情既紧张又亢奋。星星一直在我们上方闪耀,一路走一路听音乐,柏油路看起来离得很近,车灯也很好看。路上遇见男孩向我们这两个小女孩搭讪,还差点碰到坏人,感觉非常紧张刺激,但只要两个人一起走,就没什么好怕的。

感伤冲破封锁着它的一块块混凝土砖瓦,不断涌上心头。

死亡并不令人悲伤,被感伤吞噬以致无法呼吸才让人痛苦。

我想逃出这片高远的秋日天空。

“境哥,你对我做了什么?害我眼泪收不住。”

“你冤枉好人啊。”他说着握住哭泣的我的手。

手上传来的温暖越发让我伤感起来。

“哭吧,今天是哭泣日。”

“境哥,你喜欢我姐吗?”我问。

“没有,我想接近你,所以来探望你姐。”他说。

我破涕为笑。“真可惜,我要去意大利了。”

“是啊,真可惜。”但看上去他一点也不可惜,搞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以前就认识我姐吗?”

“认识啊。”

“说点姐姐的事来听听吧。”

“好啊。”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弟弟在联谊的时候要了别的女孩的电话号码,把那纸条夹在笔记本里。回到家时小邦在,不巧纸条从笔记本里掉了出来。你姐她一下就明白了,当着我弟弟的面连笔记本撕了个粉碎。”

“好过分。”

“我正好住在弟弟那儿,所以也在场。我觉察到房间里浓重的怒气,估摸着半夜里肯定要吵架,于是塞上耳朵先睡下了。后来才知道,小邦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接下来,她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没有勉强自己,也没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平常一样。我第一次觉得她很美。先前我还觉得她生起气来很吓人,觉得她也只是个很一般的女孩子。他们两人谈着孩子气的话题,像‘明天吃什么’、‘请境哥吃什么好吃的’、‘去公园旁边新开的面包店买面包给哥哥。不,还是大家一起去吃’、‘放假真好啊’之类。为了不吵醒我,两人压低了声音商量。”

“我明白,姐姐就是那样的。”我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今天我怎么这么爱哭?”

“这不是悲伤,而是心灵受到的创痛,当时受的打击今天才最终释放出来,所以你重新感觉到了创痛。这需要时间,我想你没法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