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5(第2/3页)

人行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肯为她让路,她只好走下人行道。走在人行道和车流之间,她早已有经验了:从来没有人为她让过路。她觉得这就仿佛是她竭力所想粉碎的一种厄运:尽力勇往直前,不愿偏离,可是她总是做不到。在这种日常的、平庸的、力量的考验之中,失败的总是她。有一天,一个七岁的孩子从她对面走来,她不想让他,可是最后还是不得不让了他,为了避免和他相撞。

她又回忆起一件事情:在她十来岁的时候,她和父母到山里去散步。在森林里的一条大路上,他们看到冒出来两个村里的孩子,其中一个拿着一根棍子挡住他们的去路:“这条路是私人的!要走得付通行税!”他叫道,一面用棍子轻轻地碰碰父亲的肚子。

这很可能只不过是孩子闹着玩,那么只要把孩子推开就行了;或者这是一种乞讨的方式,那么只要在衣袋里掏出一个法郎就够了,可是父亲宁愿绕开走另一条路。说实话,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只不过是随便走走;可是母亲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禁不住埋怨道:“他甚至见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会退让!”那一次阿涅丝对他父亲的表现也感到有点儿失望。

又一阵喧闹声打断她的回忆:几个戴着钢盔的男人手执汽锤弓身趴在碎石路上。高处,不知从何处突然响起巴赫的赋格曲,在这喧闹声中仿佛来自天际。看来大概是住在最高层的一位房客打开了窗户,把他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档,为了让巴赫那份严肃之美响彻天空,对这迷失的世界发出严厉的警告。可是巴赫的赋格曲难以抵挡汽锤,也抵挡不了汽车,相反的倒是汽车和汽锤把巴赫的赋格曲融入了它们自己的赋格曲。阿涅丝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继续走她的路。

一个从对面过来的行人向她投来仇恨的目光,一面用手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在所有国家的手势语中这都是表明对方是个疯子、精神失常或者是个白痴。阿涅丝捕捉到了这目光,这仇恨,不由怒火中烧。她站住了,想向那个人扑去,想打他一顿。可是她做不到。那个人被人群卷走了,阿涅丝被撞了一下,因为她在人行道上停住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三秒钟。

她继续走路,可是脑子里总是丢不开刚才那个人。当时是同样的声音包围着他们,他一定认为必须告诉她,她没有任何理由,也许甚至没有任何权利捂住自己的耳朵。这个人是要她遵守社会秩序,而她竟然把耳朵捂了起来。他是平等的化身,他指责她,因为他不允许一个人拒绝忍受大家都不得不忍受的东西。他是平等的化身,他不准她对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表示不满。

她想杀死这个男子的愿望不是一瞬即逝的冲动,即使在开始的怒气平息以后,她这种愿望依然存在,只不过对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大的仇恨感到有点儿惊奇。这个拍打着自己额头的男子像一条鱼似的在她的内脏里缓缓游动着,它慢慢地腐烂了,可是她又吐不出来。

她又想到了她的父亲。自从他在两个十二岁的小捣蛋面前退却以后,她经常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他在一条正在下沉的船上,显而易见,救生艇容纳不下船上所有的人,所以甲板上你推我拉乱得一团糟。父亲开始时跟着其他人一起奔跑,可是看到旅客们不顾被踩死的危险扭打成一团,并挨了被他挡着道的一位太太狠狠的一拳以后,他突然又站住了,随后闪在一边。最后,他只是在旁边看着那些超载的小艇在一片喧闹和咒骂声中慢慢地降落到汹涌澎湃的大海上。

应该把父亲这种态度叫作什么呢?怯懦吗?不是,懦夫都怕死,为了活下来,他们会作殊死斗争;高贵吗?可能是,如果他的行为是为了他人着想。可是阿涅丝不相信父亲会有这样的动机。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她觉得似乎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在一只正在下沉的、谁要登上救生艇都得拼搏一番的船上,父亲早已被提前判了死刑。

是的,这是肯定无疑的。她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她父亲是不是恨船上的人,就像她刚才恨女摩托车手和嘲笑她捂住耳朵的男人?不,阿涅丝不能想像她的父亲会恨任何人。仇恨的圈套,就在于它把我们和我们的敌手拴得太紧了,这就是战争的下流之处。两个眼睛瞪着眼睛相互刺穿对方的士兵亲密地挨在一起,血也流在一起。阿涅丝完全可以肯定,她父亲就是厌恶这种亲密。船上的人推推拉拉,挤在一起,使他非常腻味,他宁愿淹死拉倒。和这些相互打斗、践踏,把对方往死里推的人肉体接触,要比独个儿死在纯净的海水里更加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