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漫步

他到达默门时,守门人刚收起狼牙闸门,放下吊桥。卫兵们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们看惯了他早早出城去采草药;他的包袱也没有引起注意。

他沿着一条运河大步疾走;这正是菜农们进城来卖菜的时间;他们中有很多人认识他,还祝他出门顺利;一个男人正准备去济贫院医治他的胃下垂,听说今天医生不在,未免有点沮丧;戴乌斯博士向他保证一星期之内就会回来,然而这样说谎令他觉得十分艰难。

即将到来的是一个晴好的白天,阳光渐渐从薄雾中透出。一种鲜活的惬意几乎令赶路人满怀喜悦。似乎只需迈着坚定的步伐朝海岸线上的某个地方走去,在那里找到一艘船,就可以抖抖肩膀,将几个星期以来让他心绪不宁的焦虑和烦恼抛在身后。清晨埋葬了死亡;自由的空气驱散了谵妄。在他身后只不过一法里的布鲁日,好像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星球。他惊讶于竟然默许自己禁锢在圣科姆济贫院近六年之久,深陷修道院日复一日的琐务之中,这种生活比真正的教士身份更糟糕,而当他二十岁时,夸大了高墙之内不可避免的种种勾心斗角的程度,避之唯恐不及。在他看来,在这么长时间里放弃这个敞开大门的世界,无异于羞辱了生命无限丰富的可能性。精神活动在事物的背面劈开一条道路,固然可以将人引向美妙的深度,却让活着的体验本身成为不可能。长久以来,他已经失去在当下的现实中勇往直前的幸福,让偶然重新成为他的命运,不知道今晚将在何处过夜,也不知道一个星期之后何以为生。变化是一次复活,甚至是一次灵魂转世。双腿交替行走的动作足以令心灵愉悦。他的双眼全神贯注地指挥自己的步伐,一边享受着草地的清新。他的听觉怀着满足记录下一匹小马驹沿着灌木篱笆奔跑发出的嘶鸣,还有一辆小推车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吱呀声。一种彻底的自由从出发中诞生。

他离达默镇不远了,过去这是布鲁日的港口,在这条海岸线被泥沙淤积之前,远洋大船可以在这里停靠。那些繁忙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几头奶牛在从前卸羊毛货箱的地方游荡。泽农还记得,他听见工程师布隆迪尔请求亨利-鞠斯特垫付一部分必要的款项,以对付泥沙的侵蚀;灵巧的工程师原本有可能拯救这个城市,而短视的富人拒绝了他的请求。这些吝啬之辈的行事方式从来如此。

他在广场上停下来买了一只圆面包。镇上居民的住宅半开着门。一个肤色白里透红,戴着娇艳的圆锥帽的妇人放开她的卷毛狗,小狗欢快地跑开,嗅嗅青草,然后停下来,摆出撒尿时特有的忏悔姿态,继而又蹦蹦跳跳玩耍起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走去上学,他们身穿鲜艳的服装,浑圆可爱如同红喉雀。然而他们是西班牙国王的臣民,总有一天要去砸碎那些法国混蛋的脑袋。一只猫跑回家,嘴里露出一只鸟儿伸展的四肢。烤肉铺里散发出面饼和油脂的香味,与隔壁生肉铺寡淡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老板娘正用水哗哗地冲洗门口溅上血污的地板。在镇子外面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丘上,照例矗立着一副绞刑架,吊在上面的尸首经受长时间日晒雨淋之后,就像那些被抛弃的旧物一样,几乎有了几分温婉;微风友好地吹拂褪色的破衣衫。一队弓箭手出城去射杀斑鸫;这是一群志得意满的市民,他们一边交谈,一边相互拍打肩膀;每人都斜挎一只皮包,里面很快就会装进一个片刻之前还在天空欢唱的生命。泽农加快步伐。很长一段时间,在两片草地之间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只有他独自一人。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浅色的天空和汁液饱满的青草,后者像波浪一样贴在地面不停晃动。一时间,他想起了炼金术里的青绿色这个概念,它是不知不觉迸发的生命在事物本质上静静的生长,是一丝纯粹状态的生命,随后他放弃了一切概念,重又全身心投入到清晨的单纯之中。

一刻钟之后,他赶上一个小个子针线商贩,此人背着包袱走在他前面;他们相互打了个招呼;小贩抱怨生意难做,内地很多村子都被大兵们洗劫一空了。这里,至少还算平静,没有什么大乱子。泽农继续赶路,又是独自一人了。接近正午时分,他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吃面包。从那里,已经看得见远处一线灰色的大海在闪光。

一个拄着长竹竿的行路人走来,在他旁边坐下。这是一个盲人,他也从自己的褡裢里拿出东西来吃。医生怀着钦佩看着这位白眼人灵巧地取下肩上的风笛,解开皮带,将乐器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瞎子高兴地说天气真好。他在客栈和农庄的院子里为跳舞的姑娘小伙们奏乐,以此谋生;今晚他在希斯特过夜,星期天要在那儿演奏;然后他准备朝斯勒伊斯方向走:感谢上帝,幸亏总有年轻人,让人到处都能挣到钱,有时还能找到乐子。先生,您相信吗?时不时会碰上喜欢盲人的女人;可千万不要自己夸大失去眼睛的不幸。这个瞎子跟他的很多同类一样,喜欢用“看见”这个词:他看见泽农正当盛年,而且很有学问;他看见太阳还在中天;他看见正从他们身后小路上走过的是一位行动稍稍不便的女人,她挑着一根扁担,上面吊着两只木桶。何况这些吹嘘并不全错:是他第一个察觉一条游蛇从草丛里滑过。他甚至想用手中的棍子杀死这个脏东西。泽农施舍给他一个里亚,起身离开,瞎子在后面一连声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