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7/10页)
但仅仅几个月后,她就意识到那天她犯了个错误。起初那个想法非常模糊,她并没有细细思量。然后,几个月过去了,那夏日午后的事渐渐占据了她的整个思维。她认为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进了自家公寓,这样做就有点太为难他了。带着他一路走过街头巷尾,经过无数店铺后,她应该在那扇小铁门前等他,确定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之后再走进斯腾伯格花园。接着,毫无疑问,他会跟着她。即便他们默默地在灌木丛中闲逛一会儿,但迟早总会开口的吧。迟早,他会把花给她的。那之后,过了诡谲的二十年后,每当柯林斯小姐望向那铁门时,心中无不漾起一阵小小的悸动。于是,今天早晨,当她终于把布罗茨基领入了这花园,一种仪式感油然而生。
尽管在柯林斯小姐想象中斯腾伯格花园举足轻重,但它确实不是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基本上只是个水泥地广场,还没有超市停车场大,好像它的存在主要就是为了园艺栽培,而非为周围四邻提供美感与舒适。没有草坪,没有树,只有几排花坛,一天中这时候,广场上日头赤赤,明显无荫蔽之处。而柯林斯小姐四下看看花朵,还有蕨草,欢快地拍起手来。布罗茨基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铁门,看着花园,没有半点兴致,但好像又满意地发现,除了头顶的公寓窗户外,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我有时带他们来这儿,那些来看我的人,”柯林斯小姐说道,“这儿太迷人了。你可看到欧洲其他地方都没有的品种。”
她继续闲庭信步,赞慕地四下看着,布罗茨基恭敬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几步的距离。几分钟前两人刚见面时表现出的尴尬这会儿已经消失殆尽,所以从门口瞥见他们的人,很容易就会误认为他们是一对在阳光下散步的老夫老妻,这种散步的习惯已经保持了好多年。
“不过,当然啰,”柯林斯小姐说道,在一灌木丛边停下,“你从不喜欢这样的花园,是不是,布罗茨基先生?你蔑视如此自然的约束。”
“你不叫我里奥啦?”
“好吧。里奥。不,你更喜欢狂野些的东西。但你看到了,只有小心地控制培育,有些品种才能存活。”
布罗茨基肃穆地看着柯林斯小姐正在抚摸的叶片。然后他说:“你还记得吗?每个周日早晨,我们一起在普拉加喝过咖啡之后,常常去那家书店。那么多旧书,不管转到哪里,都那么狭窄,满是灰尘。你还记得吗?你老是不耐烦。但我们还是常去,每个周日,在普拉加喝过咖啡之后。”
柯林斯小姐沉默片刻。然后她轻轻笑了笑,又开始慢慢地走了起来。“那个蝌蚪人。”她说。
布罗茨基也笑了。“蝌蚪人。”他重复道,点了点头。“没错。假如我们现在回去,他或许仍旧在那儿,桌子后面。蝌蚪人。我们有没有问过他的名字?我们从未买过他的书,但他总是对我们彬彬有礼。”
“除了那天早晨,他冲我们大喊大叫。”
“他冲我们大喊大叫过吗?我不记得了。那蝌蚪人一直彬彬有礼。不过我们从未买过他的书。”
“哦,是的。有一次我们进去,那天下着雨,我们很小心不让水滴在书上,我们在门口甩了下外套,但他那天早上脾气很不好,就大声责骂了我们。你不记得了吗?他冲我大喊,说我是英国人。哦,是的,他非常粗鲁,但就只是那天早晨。接下来的周日,他好像忘记这事了。”
“有意思,”布罗茨基说,“我不记得了。蝌蚪人。我一直记得他很害羞,还很有礼貌。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件事了。”
“或许我记错了吧,”柯林斯小姐说,“或许我把他和其他人弄混了。”
“应该是的。蝌蚪人,他总是那么恭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只是因为你是英国人就责骂你?”布罗茨基摇了摇头,“不,他总是很尊敬人的。”
柯林斯小姐又停了下来,一时间,她被一簇蕨草吸引住了。
“那时候许多人,”她终于开口说,“他们都是那样。很礼貌,很坚忍。他们总是千方百计与人为善,牺牲所有,然后,突然有一天,毫无缘由地,天气呀,或是其他什么的,都会让他们勃然大怒。然后又恢复正常。许多人都那样。比如安德热,他就是那样。”
“安德热是个疯子。你知道的,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说他死于一场车祸。是的,我看到过,在一份波兰报纸上,就在五六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太惨了。我猜那时代的许多人现在可能都过世了吧。”
“我喜欢安德热,”布罗茨基说道,“我在一份波兰报纸上看到的,只是一笔带过,说他死了,是一起公路事故。太悲惨了。我回想起了那一个个夜晚,我们坐在旧公寓里,用毯子裹起全身,一起喝着咖啡,四周到处都是书和报纸。我们谈天说地,聊音乐,侃文学,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聊,看着天花板,不停地聊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