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25/28页)

在秀明婆婆离开之后,肮脏不堪的圈棚渐渐宁静下来,而粪便里的虱虮蝇蛆,和各种寄生虫都变得活泛起来——不久前它们在红亮爹身上获得了空前的一顿顿美食,它们开始齐心协力对付眼前的这一新来乍到的庞然大物。对于它们来说,世上根本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所有人到了这种时候都一样,都要变成它们丰盛的美食。

虎大能清晰地听到,虫子们的牙齿和带有锯齿的触角在他的身体上刺刺啦啦地响动,它们简直像一群穷凶恶极的小木匠,突然发现了他这根巨大的木头——一如当初替他打床的匠人,精心对付秀明婆婆的那根留着做寿材的红松木——非要争先恐后地将他肢解粉碎了不可。但是,真正让他感到无比痛苦的也不是虫子咬噬,而是它们挠痒痒似的不停蠕动,而他对此却又毫无办法。他真想咬断舌头一死算了,可他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虎大终于明白,世上再也没有比决定死更让人痛苦的事情了。他曾经天不怕地不怕,执掌牲畜的生杀大权,可眼下却不能勇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生不如死,虎大又觉得世上没有比活着更让他痛苦的事情了。生和死竟如此相似,好像一对孪生亲兄弟亲密无间,关键时刻令人难以割舍。好死不如赖活着,虎大比任何时候都要感触这句老话的存在。

虫子们也有疲倦的时候,它们咬够了,挠够了,吃饱了,喝足了,就躲到一边睡觉去了。虎大也就刚刚合上眼——他不是瞌睡而是想借此疗伤镇痛——突然一滴冰冷的水珠从棚顶落下来,正砸在他的脸上。

虎大惊了一下,睁开眼时,发现有一只很小很小的东西慢慢地从自己的脸上爬起来,开始只有蚊子那么大小,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像苍蝇那么大,后来有麻雀那么大,再后来扑棱一下,从他脸上跳下来,抖落了一身泥水。虎大那半边脸好长时间都跟挨过一拳似的发麻。

虎大抬眼看,竟是这些年他从来也没有梦到过的寡妇牛香的男人。他浑身像草鱼一样水光溜滑的,简直就是一条大鱼,坚定地直立在虎大眼前,偶尔会得了重伤寒似的战栗,把带着鱼腥味的泥水肆无忌惮地滴洒在虎大脸上身上。虎大没有害怕,相反,他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了,他只有真心实意地面对这个湿漉漉的水鬼,也许才是唯一的出路。至少,在死之前他可以争取获得对方的一丝谅解。

然而,死者一点儿也不想听他的种种解释,和煞有介事的苦衷,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结果已经不能改变,生和死被完全割裂开来。况且,他对生者的今生和来世已经了如指掌。眼前这个湿淋淋的水鬼,他显然已经知道,虎大当时派他去抗洪水时的最最微妙的心理活动。所以,他非常镇定自若(说话的口气一改过去的卑微与胆怯)地说;

“虎队长啥都别说了,你这些话是哄不住鬼的,你当初不就是想除掉我这个眼中钉,才派我出去抗洪救灾的么!”

虎大羞惭地说:“我也是不得已啊!”

牛香的男人说:“等你到了这边,就不会这么说话了。”

虎大想想又说:“兄弟我真是太对不住你了。”

牛香男人却说:“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人在阳世挖多深的坑,到阴间就下多深的地狱。”

虎大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劲来。虎大嗫嚅着说:“好兄弟,我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连牲口都不如啊……我的好兄弟。”

说着,虎大就用一只手开始一下一下地扇自己嘴巴子。

虎大还郑重承诺:

“下辈子大伙若是还让我当这个队长,兄弟啊,到时候你想干多轻省的活就干多轻省活,你想要啥就有啥,你要是想啥活都不干也成,你就整天背着手手到处转去,由老哥我把你养活着,我月月叫人上门送口粮供你一家老小吃喝,我非要让你好好享享社会主义的福分。”

也不知道边说边扇了多少下,扇到最后,手上一点劲也没有了,想换另一只手再扇。这时,虎大的手无意中摸到了一截硬撅撅的东西,他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不过是在跟圈棚里的一根光秃秃冷冰冰的拴马桩说话。这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是荒唐。可是,没过多久,那些奇异的幻觉又再次出现了。

虎大发现墙角有一摊白花花的东西在自己眼中闪耀。这种时候,虎大早就饥饿难耐了,长时间的精神折磨和肉体的创伤,使他对食物有着极强的欲望。而眼前闪现的东西,他一眼就辨认出来了,是大米饭,香喷喷的大米饭,雪白晶莹的米粒正在眼前闪耀。他已顾不上多想,饿狼扑食般骨碌过身去,张开嘴没命地去舔食地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