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1/27页)
三炮说:“老哥呀,我白天就登过你的门槛,想拜拜你这尊神,可老人家你在歇缓呢,我寻思着黑了再去不迟,你倒先上我的门来哩。”
虎大轻哼了一声,继而阴阳怪气地说:
“回来好啊,想回来就回来吧,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三炮添完了最后一把柴火,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来。
三炮抖抖索索地将一只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兜里,很快摸出一样东西来,然后慢慢地展开来给虎大看。虎大识字不多,可他一眼就瞅见了那只大红戳子了。就像一只红太阳放着万丈金光,刺得虎大眼睛一眯。见戳如见官,官大一级压死人。虎大明白这个理。
虎大稍微愣了一下,他正要伸手去接那张纸时,三炮却巧妙地躲开了。
三炮又郑重其事地给虎大指了指那页皱巴巴的纸上,和那枚朱红色的圆圈。
三炮说:“虎大队长,往后我三炮又是你老人家手里的人了,三炮生是羊角村的人,死了还是羊角村的鬼。”
虎大心里本来想说老子这里又不是车马店,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可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串哈欠,他真的还想说点什么,嘴角却空洞地抽了抽,最终闷着头走了出去。
虎大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恍惚,有种天旋地转般的晕绚猛地撅住了他,眼皮子突然就重得抬不起来了。虎大暗想还是回去抓紧时间睡个回笼觉再说吧。
虎大还依稀听见三炮在嘿嘿发笑。那笑声非常突兀,跟一只老鸹在身后呱呱叫嚷一样难听。
往外走的时候,虎大心里一直在骂:
“贼娘养的屠户,连你也敢来将老子的军!非叫你在老子这一亩三分地上憋瘸了驴腿不可!”
后半夜里,秀明婆婆的嗓子眼突然被一口黏痰堵住,老母鸡似的吐噜噜地响着,怎么也喘不上气来。老人连最后一句话也没给秀明留下,就撒手殁了。
这些日子秀明着实受了些惊吓。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婆婆已经在家里躺了几日,不吃不喝,还不停地咳嗽发烧说梦话。秀明出去给婆婆抓了两副汤药,婆婆只勉强喝下一副,说嘴里苦得很,就死活也不肯再吃了。
有几次,秀明想干脆豁出去算了,她想去找虎大评评理,想把婆婆念念不忘的红松木要回来。可已经晚了,匠人没几下就把那根木头锯开了——原本用来给婆婆做寿材的木头,如今却变成了虎大的一张新床。秀明咬咬牙,接受了这一既成的事实。
但是,婆婆的病情却没有好转。婆婆一死,秀明难过得要命。广种又不在身边,一双老人先后都撇下她走掉了,广种又不可能回来,只有她一个人来默默承担了。婆婆走得太突然了,秀明后悔得捶胸顿足,知道这样她会早早地找来匠人把老人的房子打好,那样起码能让老人安心地走掉。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人已经甩手走了,就得赶紧准备后事。好在秀明现在不用去学校教书,时间很充裕。但是,抬埋人不是她一个女人就能干得了的活,得需要众乡邻们的大力帮助。如果红亮爹在事情会好一些,他可以帮衬着跑前跑后,可红亮爹还被队上关押着,没有虎大的命令,红亮爹是不可能被放回来的。
令秀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以前跟广种家走得还算近的几户邻居,都推推辞辞的,这个说家里太忙走不开,那个说娃娃病了脱不开身,再不索性不给秀明开门,听见秀明在外面叫门,他们就是憋在家里不肯吱声。而且,秀明还发现,整个羊角村的气氛有些异样,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即便肯出来跟她答话的人也都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一个个哈欠连天,眼神呆滞,仿佛沉浸在睡梦当中。人人都刻意躲避着秀明。
秀明也没有过多去想。实际上,连秀明自己也是这样,她想这大概跟自己的情绪有关,毕竟自己现在成了众矢之的,毕竟家里又刚刚完了老人,阴郁的心情可想而知,所以她才对身边一切产生这样一种奇特的感受。
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亡人是不能在家里停放很长时间的。
秀明知道得赶紧找人料理和抬埋。秀明在村子里转了半个晚上,挨家挨户去敲门磕头行孝子的礼,这样也只找来三两个老辈子人。他们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只是都太老了——腿脚胳膊都没有什么气力,干起活来哼哼唧唧腰来腿不来的。可他们一看秀明戴着孝,跪在门口哭得可怜,心肠一软,二话不说就跟了来。他们帮着秀明给老人擦身体,穿寿衣,抹合眼睛,焚香烧纸,然后用麻绳牢牢地捆绑住亡人的腿脚,生怕老人会突然站起来跑了似的。
寿衣倒是现成的——这还是去年腊月跟公公爹一起备下的,只是棺材一时没有着落。几个老辈子人在停放亡人的屋子里转来转去,唉声叹气,不停地咒骂虎大,他们骂虎大是天杀的挨刀子的,骂虎大下辈子转猪转狗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可是,大伙又都清楚,即便骂上三天三夜,依旧于事无补。亡人平躺在拆卸下来的一扇门板上,脸上盖着发黄的烧纸,好像还没有死,好像只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惟独肚子那里似乎微微地往起鼓着。大伙就急得团团转,无头的苍蝇似的东冲西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