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第2/3页)

T君在很久以前曾罹患肋膜炎,这次在战地时又复发了。

“我从战地回来,现在算是在后方服务。如果没有那段生病受折磨的经历,如今在医院医治病人时就无法面面俱到。这回我可真有了深刻的体悟。”

“看来,你的医德愈来愈崇高了!老实说,你那个胸疾……”我开始有了醉意,竟大放厥词向医生教起医学来了,“根本是精神的疾病,只要忘了它,就会好起来的,有时候也得痛快地喝个够呀!”

“您说得是,小酌怡情。”他说着,笑了起来。看来,我那毫无根据的医学论述并未得到正规医生的认同。

“您要不要用些饭菜?只是青森这时节没什么当令的鲜鱼。”

“不了,谢谢。”我心不在焉地望着一旁备妥的菜肴,“看起来都十分美味可口呀!给你添麻烦了,只不过我不大想吃东西。”

这趟津轻之旅,我在心中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对吃食要清心寡欲。我并非圣贤,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实在很难为情,但是东京人对食物的欲望实在超过限度了。可能我生性守旧,尽管觉得俗谚所说的“武士肚饥叼牙签” (16) 那种近乎自暴自弃、打肿脸充胖子的愚蠢心态相当滑稽,却依然深深地喜爱这句话。我觉得武士大可不必叼牙签装派头,但这就叫男子汉的气魄。所谓男子汉的气魄,往往会以滑稽的形式呈现出来。听说有些一没骨气、二没干劲的东京人,到了乡下就语气夸张地哭诉住在东京的人都快饿死了,然后央求乡下人拿出白米做饭给他们,米饭上桌就千恩万谢地扒饭大啖,同时不忘逢迎拍马,堆出猥琐的笑意涎着脸恳求:“还有什么可吃的吗?有芋头吗?真是太好了,好几个月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我还想顺便带点回家,能不能分一些给我呀?”

我确信每一个东京人都配给到分量相同的粮食,却单单只有那些人抱怨快要饿死了,这实在很奇怪。也许他们的胃囊比别人大上一号吧。总而言之,哭求索讨食物简直不成体统。且不说值此非常时期,就该打着为国为民的大旗而自我牺牲,至少无论身在任何时代,都应当秉持一个人的尊严。我还听说,就因为有少数例外的东京人去到外地就胡说一通,抱怨帝都粮食缺乏,因而外地人都瞧不起东京的来客,当他们全是一群来劫掠食物的家伙。我这一趟可不是为了劫掠食物才来到津轻的。尽管我这身紫色的装束真像个乞丐,可我是个崇奉真理和爱情的乞丐,绝不是讨食白米饭的乞丐!——我不惜用上台讲演的夸张语调、外带摆个亮相说这段话以加强戏剧效果,也非得维护所有东京人的名誉不可!这是我这趟来到津轻前下定的决心。万一有人对我说:“来来来,这是白米饭,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听说东京没东西吃吧?”即便他是由衷的好意,我也只吃一小碗,还要回敬一段话:“大概是吃惯了吧,我觉得还是东京的米饭好吃。就连下饭菜,也恰好会在吃光的时候发了配给。我的胃好像也跟着缩小许多,吃一点就觉得饱了,妙哉妙哉!”

没想到我那套乖僻的心思,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我走访了津轻各地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白米饭呀,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尤其是我那位高龄八十八的外祖母,更是一脸正经地告诉我:“东京是个什么好东西都吃得到的地方,就是想弄点好吃的给你,也想不出来该弄什么才对。我本想给你吃点酒糟腌瓜,可不晓得怎么回事,这阵子连酒糟都找不到了。”外祖母这番话让我备感幸福。事实上,我这回见的都是些对吃食不怎么在意的老实人。为此,我感恩老天爷赐予我的幸运。没有人把美食特产硬塞给我,叫我这个也带走,那个也带走,多亏如此,我才得以一路轻装,逍遥自在地继续旅程;可当我回到东京家里一看就傻了,因为此行所到之处的主人家,都已体贴地先我一步,把包裹寄到家里来了。这些是题外话。总之,T君并没有特别殷勤地劝酒让菜,更丝毫没有提及东京目前粮食供应的状况。我们主要聊的话题,还是我们两人以前在金木町的家中一起玩耍的往事。

“话说,我真把你当成好兄弟哩!”

这实在是粗鲁、失礼、讽刺、装腔又摆谱的狂妄之语。话一出口我就局促不安了——我就找不到别的好说的了吗?

“那样反倒教人不愉快了。”T君像是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在金木町是你家的用人,而你是主人。如果你不这样想的话,我可不高兴了。说来奇怪,日子都过去二十年了,我到现在还常梦见你在金木町的家,连上战场时也做过梦——完了!我忘了喂鸡啦!然后就从梦里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