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服装(第2/5页)

现在,母亲已不会再寄衣服给我,我理所当然必须靠自己的稿费买衣服。可是,对于给自己买衣服这件事,我极端吝啬,因此这三四年里,我只买了一件夏天的白絣 (5) ,和一件久留米絣 (6) 的单衣。其他全部,包括以前母亲寄来的衣服,全部放在出租仓库里,必要时才去拿出来穿。话虽如此,但现在外出时,从夏天到秋天,我穿的衣服也只是盛夏一件白絣,天气转凉后就交替穿久留米絣的单衣和铭仙的絣单衣。居家时一律穿浴衣加宽袖棉袍。铭仙的絣单衣是我已故岳父的遗物,穿着走路时,下摆清爽舒适。

奇怪的是,每当穿这件和服出门玩,一定会下雨,甚至遇过大洪水。或许是已故的岳父在教训我。一次在南伊豆,一次在富士吉田,我都遇上了大水灾。南伊豆是在七月上旬,我下榻的温泉小旅馆遭浊流吞噬,差点整个被冲走。富士吉田则是八月底的火祭那天。住在当地的朋友邀我去玩,我回说天气还太热,等凉一点再去,结果他又来信说,吉田的火祭一年只有一次,而且吉田已经很凉了,下个月就会转冷,字里行间看得出他很生气,于是我赶紧动身前往吉田。出门时,内人说出这种泼冷水的话:“穿这件衣服,又会遇到洪水。”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到八王子 (7) 那里,天气还很晴朗,但在大月改搭前往富士吉田的电车后,开始下起大暴雨。电车挤满要登山或游览的男女乘客,根本动弹不得,人人嘴里不停抱怨着外面的暴雨,说什么“啊,真讨厌,这下伤脑筋了”。穿着已故岳父“雨衣”的我,觉得这场暴雨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本人,内心充满罪恶感,抬不起头。

到了吉田,雨势愈来愈猛,我和来车站接我的朋友,急忙冲进火车站附近的料亭 (8) 。朋友说对我过意不去,但我知道这场暴雨肇因于我穿的铭仙和服,反倒觉得对不起他。可是这件事罪孽深重,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火祭也被这场暴雨给搞砸了。据说每年富士山封山这天 (9) ,为了答谢木花咲耶公主 (10) ,家家户户在门口堆起丈余高的木材,然后点火,比赛谁家的火焰烧得最猛。我从未看过这幕景象,心想今年应该看得到,却因这场暴雨泡汤了。我们只能待在这家料亭里喝酒,慢慢等雨停。到了晚上,甚至起风了。女服务生将防雨窗板推开一条缝,喃喃地说:“啊,有朦胧的红光。”

我们随即起身,往外头一看,果然看见南方天空微微泛红。在这场大暴风雨中,不晓得谁煞费苦心,为了答谢木花咲耶公主,至少想尽一点心意而燃起狼烟吧。我寂寥难耐。这场可恨的大暴风雨,也是我这件“雨衣”造成的。倘若我在此刻对这位女服务生坦承,都怪我这个“雨男”在不对的时间傻傻地从东京来到这里,把吉田男女老幼每月每日屈指细数、引颈期盼的火祭搞砸了,我大概会立刻被吉田居民绑在布袋里围殴吧。所以我还是昧着良心,没把自己的罪过告诉朋友和这位女服务生。深夜,雨终于变小后,我们走出料亭,一起下榻在池塘边的大旅馆。翌日清晨,天气倏然转晴,我和朋友道别,想搭巴士越过御坂岭去甲府,但巴士过了河口湖约二十分钟开始爬坡时,竟遇到可怕的山崩路段,十五名乘客只好下车,拉起和服下摆夹在背后的腰带上,三三两两开始爬山,一行人决心爬过这座山岭。但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迟迟未见甲府来的巴士接应,只好放弃前进又折了回去,徒劳地又搭上原本的巴士回到吉田町。这一切也是我的“魔鬼铭仙”害的。下次若听到哪里在闹干旱,我一定要穿这件和服去那里走啊走地到处乱逛,说不定会下起滂沱大雨。如此一来无力的我,也许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所贡献。我的单衣,除了这件“雨衣”,还有一件久留米絣。这是我第一次用稿费买的和服,因此我非常珍惜,只有参加非常重要的场合,我才会穿上它。我自认这件衣服是一流的盛装,但别人却不以为然。我穿这件衣服出门时,谈事情也不太顺利,大抵都遭到轻蔑。或许看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件普通衣服。我在回家路上一定会不甘地臭骂“可恶”,不知为何也一定会想起葛西善藏 (11) ,更加深了绝不放弃这件衣服的执着。

从单衣转到袷衣的过程里,有段时间比较麻烦。九月底到十月初,大约十天,我总忧愁到无以复加。我有两件袷衣,一件是久留米絣,另一件是什么绢绸的。两件都是以前母亲寄给我的,花色都细致素雅,所以我没有拿去寄放在街上的出租仓库里。我的个性无法只穿绢绸和服,不穿男性裙裤,踩着绒布草屐,拄着手杖走路,因此对这件绢绸和服也敬而远之。这一两年,只有陪朋友去相亲,还有过年去内人的甲府娘家,穿过两次。我当然没有穿绒布草屐和拄手杖。我穿了裙裤和一双用整块木头刻的新木屐。我讨厌绒布草屐,并非在炫耀自己粗犷。绒布草屐乍看很优雅,而且穿去剧院、图书馆或其他大楼时,无须像木屐必须脱下交给保管鞋子的人。其实我也曾穿过一次,可是脚底踩在滑溜溜的草席鞋面上,总令我焦躁不安,疲累程度是木屐的五倍。我穿一次便敬谢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