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簿(第2/3页)

看吧,这张照片就已暴露了愚蠢的本性。这一张也是高中时的照片,在租屋的房间拍的,托腮抵着桌面,一副悠哉的样子。这很做作吧。还柔软地扭着上半身,像歌舞伎在表演打盹似的,右手掌轻轻贴着脸颊,嘴唇嘟得小小的,眼珠子上翻眺望远方,实在蠢到无以复加。穿着藏青底碎白花和服,系着角带,这种穿着也有种奇妙的风尘味。这实在不行。襦袢 (3) 的领口束得紧紧的,看起来简直想用衣领勒颈死掉似的。真糟糕。我很想当场把这张照片撕掉,但撕了就太卑鄙了。因为我的过去,确实有过这种德行。可能是受到泉镜花的坏影响。尽管笑吧。我不会逃也不会躲,我愿接受惩罚,潇洒地让你看个够。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真的很糟糕。那时候在高中里,硬派和软派对立,软派学生经常被硬派学生痛殴,但我以这副大软派的德行走在街头,从来没被打过,也没被警告过。可能硬派学生看到我这副德行也觉得莫名其妙,对我敬而远之。虽然我现在还是很蠢,但那时候比蠢更严重,简直是妖怪。明明过着奢侈优渥的生活,却非常厌世,还曾企图自杀。那是个一切都莫名其妙的时代。虽说是大软派,但也只是虚有其表,碰到女人就很胆小,只是胡乱装模作样。因为女人的事而实际发生问题,是上了大学以后。

这张是大学时代的照片。到了这个时期,我多少尝到了生活的苦,脸上的表情也没那么古怪,服装也是普通的制服制帽,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疲惫苍老。这时我已经开始和某个女人同居。不过这样大模大样地双手交抱于胸,还是有点装模作样。可是拍这张照片时,我不得不稍微装模作样。站在我两旁的美男子,你有印象吧?对,就是电影明星Y和T。还有蹲在前面的两位小姐,也有印象吧?没错,就是女演员K和S。吓到了吧。这是我刚进大学那年的秋天,有个人带我去松竹的蒲田制片厂玩,就是那时候拍的纪念照。那时松竹的制片厂在蒲田。带我去的是当时电影界很吃得开的人,那天我们很受欢迎。后面站着两个胖胖的男人吧?戴眼镜那个就是很吃得开的人,另一个皮肤白皙的是制片厂的厂长。这位厂长是个身段柔软的人,即便我只是区区一介书生,他也没有看不起我,十分客气地款待我,也没有商人的势利眼,是个认真有礼的人。真的很令人佩服。我们在制片厂的中庭,和这些主要演员拍了纪念照。虽然Y和T被世人称为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看在我眼里,我并不觉得他们有多帅,三个人站在一起,我觉得我应该是最英俊潇洒的吧,所以才大模大样地双手交抱于胸。后来我收到这张照片时,果不其然觉得很糟糕。我怎么就摆脱不了这种土气。Y和T看起来很清爽吧。我就像在两匹赛马的中间,一头呆立着的骆驼。我怎么一副乡巴佬的模样呢?而且还自以为帅气地双手交抱于胸。我真是很自恋的男人。直到最近我才明确地知道,我有很厚重的乡下味。不过现在,我已不再为自己的粗俗感到那么可耻了。

学生时代的照片,只有这三张。之后三四年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拍照,纵使有人好奇想拍我当时的照片,我也不断地动来动去,丝毫不肯停下来,对方也只能放弃他的拍摄计划。尽管如此,应该还有两三张穿着蓝色工作服,站在银座巷子里酒吧前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但我丝毫不觉得可惜。

过了一段纷争不断乱糟糟的日子,甚至还大病一场,终于出院后在千叶县的船桥郊外租了一间小房子,那时开始过着半养病的生活,拍的就是这张照片。很瘦吧?这才叫皮包骨。看起来不像我的脸吧?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有点恐怖,简直像爬虫类。那时我也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我的第一本作品集《晚年》就在此时出版,这本作品集的初版放的就是这张照片。我把它当作“晚年的肖像”,但我到现在都还没死,就像白天的萤火虫,不堪入目地慢吞吞到处走着。后来胖了很多,看看这张照片。我在船桥待了两年,又来到东京,也和之前同居六年的女人分手了,独自住在东京郊外的租屋处,整天无所事事就胖成这样了。这张照片就是因为太胖,笑得很难为情。最近我又瘦了些,不过在那个租屋时代,我胖得像一只鼹鼠。我第二本作品集《虚构的彷徨》就是插入的这张照片。有个朋友说,这张酷似鸭嘴兽。另一个朋友安慰我,说像喜剧演员道格拉斯,还吵着要我请客。总之,我胖得不像话。这么胖,即使摆出落寞的神情,也无法显现出来吧。那阵子,我又胖又寂寞,可是寂寞却显现不出来,就变成这种窘笑的表情了,所以谁都不会同情我。你看,这张蹲在湖边,好像在低头沉思的照片。这是那时候,前辈们带我去三宅岛玩所拍的照片。我心情非常落寞,一个人蹲在那里,但若冷静批判,这姿势像是懒洋洋地在打瞌睡,丝毫不见忧愁的影子。这是“岛王”A先生,趁我不注意偷拍的,然后放大成这么大寄来给我。A先生是岛上的首富,喜爱作诗,过着像岛上国王般的优渥生活。这趟旅行也是A先生招待的。这时我们一行人,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懒得写信的我,至今尚未写封谢函向他致意。前阵子三宅岛火山爆发,我也很担心他的情况,却依然懒得写信,连一封慰问信也没写。国王可能也很失望,觉得东京的作家怎么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