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雪野(第2/5页)

“来,赶路吧,你们这些可怜的脚很疼的畜生!”他试了几次,雪橇却开动不起来,不由唠叨了两句。不过他的耐心到底没有白费,尽管这群狗都疼得呜呜地叫,它们仍旧急忙赶上了它们的伙伴。

他们一句话也不谈,艰苦的路程不容许他们浪费精力。世上最累的工作,莫过于在北极一带开路了。如果谁能用不说话作为代价,在这样的路上风吹雨打地度过一天,或者在前人开过的路上走下去的话,他就算很幸运了。

的确,在让人心碎的劳动中,开路是最艰苦的了。你走一步,那种大网球拍似的雪鞋就会陷下去,直到雪平了你的膝盖。然后你还要把腿提上来,得笔直地提,只要歪了几分,你就会倒霉。你必须把雪鞋提得离开雪面,再向前踏下去,然后把你的另一条腿笔直地提起半码[3]多高。头一次干这种事的人,即使幸而没有把两只雪鞋绊在一块儿,摔倒在莫测深浅的积雪里,也会在走完一百码之后,累得精疲力竭;如果谁能一整天不给狗绊着,他一定会在爬进被窝的时候,感到一种谁也不能了解的心安理得而又自豪的心情;至于在这种漫长的雪路上一连走了二十天的人,就是神仙见了,也要对他表示钦佩。

下午慢慢地过去。寂静的雪野上,有一种森严可怕的气氛,迫使默默的旅客都战战兢兢只顾干活。大自然有很多办法使人类相信人生有限——例如川流不息的浪潮,猛烈的风暴,地震引起的震动,隆隆不息的雷鸣——不过,最可怕、最让人失魂落魄的,还是这冷漠无情的寂静雪野。什么动静也没有。天气晴朗,天色却像黄铜一样;只要微微有一点声息,就像亵渎了神明,人变得非常胆怯,连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会害怕。只有他这一丝生命在到处都是死沉沉的、鬼域般的荒原上跋涉。一想到自己的大胆,他立刻会害怕得发抖,他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只像一条蛆虫的生命一样。奇怪的念头不期而至,万物都想说出自己的秘密。他会产生对死亡、对上帝、对宇宙的恐惧,同时又会对复活、对生命产生希望,对不朽产生思慕,这一切就像一个囚徒的无益挣扎——

一到这时候,人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一天就这样慢慢地过去。后来,那条河转了个大弯,梅森带着他那一队狗,打算抄近路,穿过一个很窄的地方。可是那群狗在高高的河岸上畏缩不前了。尽管露丝同马尔穆特·基德一次又一次地使劲儿往上推雪橇,它们还是滑了下来。最后,人同狗一齐用力。这群饿得非常衰弱的可怜的狗,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上去——

再上去,雪橇终于稳稳地拖到了岸顶。可是,领队的狗拖着它后面的群狗,忽然向右一冲,撞在梅森的雪鞋上。结果很糟。梅森给撞倒了,拖索中的一条狗也给撞倒了;接着,雪橇摇摇晃晃地向后滑去,又把一切都拖到岸底下去了。

嗖!嗖!鞭子狠狠地朝狗当中打下去,特别是那条给撞倒了的狗。

“别打啦,梅森,”马尔穆特·基德央告着,“这个可怜的畜生只剩一口气了。等一等,让我们把我那队狗套上去吧。”

梅森不慌不忙地先收回鞭子,等到基德的话一说完,他马上扬起长鞭一甩,缠住那个触怒了他的畜生的全身。于是卡门——因为它就是卡门——立刻畏缩在雪里,悲惨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这一刹那,光景非常凄惨,这是旅途中一幕小小的悲剧——

一条狗快要死了,两个伙伴都在发怒。露丝提心吊胆地来回瞧着这两个男人。马尔穆特·基德的眼睛里虽然充满了责难,可是他克制住自己,弯下腰,割断了这条狗身上的皮带。大家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把两队狗并成一队,克服了困难,于是,一辆辆雪橇又前进了,那条快死的狗也勉强跟在后面。只要一个畜生还走得动,它就不会给枪毙的,这是给予它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它能爬到宿营的地方,也许那儿就会有一只打死了的。

这时,梅森对自己刚才发脾气的举动,已经有点懊悔了,不过他的性情太倔强了,不肯承认错误,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队伍前面辛苦赶路,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大难已经临头。在荫蔽的坡底下,有一片密林,他们的路正从这里穿过。离开这条路大约五十多英尺[4]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已经在那儿屹立了好几百年,而且几百年前,命里注定要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也许,这个下场同时也是梅森早就命中注定的。

他弯下腰系鹿皮靴上松开了的带子。一辆辆雪橇都停了下来,狗全卧在雪里,一声不响。周围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丝风吹动这片结满白霜的树林;林外的严寒和沉寂,冻结了大自然的心脏,敲击着它颤抖着的嘴唇。只听见空中有一声微微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