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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转头去看那座房子是否在燃烧。我害怕只要稍稍一转,就会丧失方向感,失足绊倒。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前方也许根本没有西尔维,桥也许是在我迈步时随之在我脚下自动生成,接着又在我身后消失。

可我能听见桥。它是木制的,它发出嘎吱声。它随着推动水中事物的悠缓节律而倾斜。水流牵引它往南,我能在脚下感觉到它微微向南漂移,后又重新复位。这一节律似乎自成一体,依我判断,与不停向河奔去的急流无关。悠缓的嘎吱声令我想起以前母亲常带露西尔和我去的一个水滨公园。那儿有架木制的秋千,和一座脚手架一样高,所有接头都已松动,母亲推我时,那座脚手架跟着我倾斜,发出嘎吱声。就是在那里,她让我坐在她肩头,让我能用手拂过栗树的叶片,凉飕飕的。也是同一天,我们在一辆白色的推车旁买了汉堡当晚餐,坐在靠近海堤的一张绿色长椅上,把面包全喂给了海鸥,凝望笨重的渡轮航行在水天之间,天空和水面是一模一样的铁青色,故而没有了地平线。渡轮的汽笛发出巨大、灵敏的声响,像母牛在哞哞叫。那本该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牛奶的气息。我猜真的有,但低回的只有声音。那天我的母亲很开心,我们不知道缘由。假如第二天她伤心难过,我们也不知道缘由。假如第二天她走了,我们也不知道缘由。她仿佛不断在与一股从未停止牵引的激流抵抗,让自己复位。她摇摆不停,犹如落水之物,优美迷人,像一支徐缓的舞,一支悲伤而令人沉醉的舞。

西尔维右边的翻领底下别着一张剪报,标题是《湖夺走两条生命》。文章很长,她不得不对折了好几次才把别针插进去,里面报道了我们企图烧毁房子的事,原因是本来不久将举行一次关于监护权的听证会——日益古怪的行为引起邻居的警觉。“我们本该预见到会出这种事。”当地一位居民说。(提到我母亲死于湖中的事,明显是自杀。)狗追踪我们到桥为止。拂晓时,镇上的人开始搜寻尸体,可怎么也找不到我们,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只好放弃搜索。

迄今,事情过去了许多年,最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未和露西尔联系。起初,我们担心若试图给她打电话或寄信,人们会找到我们。“七年后他们就不能以任何理由来抓你了。”西尔维说。七年过去了,可我们俩知道,他们永远能以日益古怪的行为为由来抓你,西尔维,和我,怀着同样的忧惧。我们是流浪的人。一旦踏上这条路,就难以想象还有别的选择。偶尔,我去当服务生,或店员,短期内那是件愉快的事。西尔维和我看遍所有的电影。可最后这种伪装的生活会变成负担,昭然若揭。顾客开始把我的微笑当做鬼脸来回应,突然间,因为我的某个举止,他们点数找回的零钱。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在卡车休息站工作。我喜欢偷听陌生人彼此互诉的故事,喜欢离群索居的人从给予他们小小慰藉的最微不足道的琐事中获得的挑剔的快乐。遇到下雨或天气不好时,他们把手肘支在柜台上,询问有什么馅饼,只为再听一遍那老一套冗长的历数。但一段时间后,顾客、女服务生、洗碗工、厨师向我讲述了,或让我听他们讲述了,那么多有关他们自己的事后,我本人的沉默似乎骤然引起瞩目,接着他们开始怀疑我,仿佛经我端出的咖啡,上面给浇了一层寒意。我和这些饮食生计、吸收养料的仪式惯例有何关系?他们开始问我为什么自己什么也不吃。他们说,那会让我的骨头上长出肉。一旦他们开始那样看我时,我最好离开。

我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和其他人如此不同?要么是在跟随西尔维过桥的时候,那座湖夺走了我们;要么是母亲在我等她的时候撇下我,使我养成了等待和期许的习惯,让眼前的每个时刻因其不包含的东西而显得无比重要;抑或是在我被孕育的那一刻。

对于孕育我的过程,我知道的和你对孕育你的过程所知道的一样多。那发生于黑暗中,未经我的同意。我(I)(这个最纤细的单词,对当时稀薄的我来说过于臃肿)永久地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湮没中,心情犹如人在嗅闻夜间绽放的花朵,突然——强暴我的人在我体内留下他们的踪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数月后,我变得滚圆、体重增加,直到这件丑闻再也掩盖不住,湮没将我驱逐出境。但这一点是我和我所有同类的共同之处。由于某种严酷的法术,原先区区的乌有之物,当与生命联结在一起时,便成了死亡。于是他们封住门不让我们回去。

后来有了母亲遗弃我的事。同样,那也是大家共有的经历。她们走在我们前面,走得太快,忘记了我们,她们过分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迟早会消失。唯一难解的是,我们期待事情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