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3/4页)

试想诺亚推倒自己的房子,用那些木板造了一条方舟,他的邻居则满腹狐疑地观望。他想必告诉过他们,房子外面应涂以沥青,如有必要的话,应该把房子建成可以漂浮得和云一样高。生菜地毫无用处,良好的地基不仅无用,而且有害。房子应该有罗盘和龙骨。邻居大概会把手插进口袋,咬着嘴唇,溜达回家,回到他们如今发现具有种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不足的房子里。也许,纵然虔诚,但这些女士不愿看见我落入那因获得神示而惨遭摈弃的境地,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萌生自己比邻居高出一等的感觉。

“你收到过她们父亲的来信吗?”

西尔维想必摇摇头。

“那费舍先生呢?”

“谁?”

“你的丈夫,亲爱的。”

西尔维呵呵一笑。

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后有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问这么多问题吗?”

西尔维可能点头,或摇头。她没说话。

那位女士不甘心。“有人——我们中的一部分人——认为露西应该——一个小女孩应该过有规律的生活。”

“她经历了这么多不幸和悲伤。”这么多,没错,是的,千真万确,令人同情。的确。

“说真的,她没事。”西尔维答道。

嘀嘀咕咕。其中一人说:“她看上去好伤心。”

西尔维回道:“嗯,她是伤心。”

沉默。

西尔维说:“她不伤心才怪。”她笑起来,“我不是说她应该伤心,而是,你知道,谁会不伤心呢?”

又是沉默。

“家人就是那样,”西尔维说,“当他们不在时,你最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曾认识一个女的,有四个小孩,她似乎根本不为他们操心。她会给他们吃刀豆当早餐,从不关心他们穿的鞋子是否成对。这是人们告诉我的。可我认识她时,她老了,家里有九张小床,全铺好床褥。每晚,她依次走到每张床旁,给小孩掖好被子,一遍一遍地重复来回。她只有四个孩子,但等他们全离家后,她有了九个!诚然,她可能疯了。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海伦和爸爸从未离我们那么近。”

沉默。

“如今,我望着露西,等于也看见了海伦。那是家人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别的人走出门,就消失不在了!”

沉默。沙发挪动了一下。

“家人应该待在一起。否则情况会失控。我的父亲,你们认识的,我甚至记不起他的模样,我指的是他活着时的模样。可自那以后,这儿有爸爸,那儿也有爸爸,梦里的……和那有九个小孩的可怜妇人一样。她整夜都在屋里走个不停呢!”

许久无人说话。最后有人说:“家人是悲伤的缘由,这是真的。”另一人说:“十六年前的6月我失去了女儿,如今她的脸就在我眼前。”还有人说:“如果能留住他们,那糟糕透顶,但若失去他们——”世界上充满了不幸。就是如此。

“家人应该待在一起,”西尔维说,“应该如此。别无他法。露西和我为我们已失去的人受尽了苦。”那些女士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最后有人说:“可是,西尔维,你千万不能让她靠近货车。”

“什么?”

“她不该搭货车到处乱跑。”

“哦,没有,”西尔维笑起来,“就那一次而已。我们太累了,你们要知道。我们一晚上都在外面,我们只是选了最快的方式回家。”

“在外面什么地方?”

“在湖上。”

嘀嘀咕咕。“坐那条小船?”

“那条船棒极了。它看上去不起眼,但一切完好。”

那些女士道了别,把礼物留在沙发上。

我走进客厅,和西尔维坐在地板上,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她们留下的锅盘里的食物。

“你听见她们说的话了吗?”西尔维说。

“呣—呣。”

“你怎么打算?”

房间里光线昏暗。堆成山的罐头发出隐微的蓝光,给人冰冷而忧伤的感觉。我说:“我不想谈。”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算,”西尔维说,“我们可以把这儿收拾一下。”她最后说,“有些东西可以搬去外面的棚屋,我想。”

第二天,我梳好头发去上学,等回到家时,西尔维清空了客厅的所有罐头,已开始动手移除报纸。她在厨房桌上摆了一束假花,正在炸鸡肉。“瞧,这样是不是很好?”她问,接着又问,“你在学校过得好不好?”

西尔维长得很漂亮,但她最漂亮的时候是正好有东西吓住她,让她感到必须以某种方式应付这个世界,于是她干起最平常的活,怀着一份淘气、紧张、怯生生的自觉态度,让这些活显得困难而了不得,就算一点小小的成绩也令她欣喜不已。

“学校挺好。”我说。其实糟透了。我长了个子,套裙穿不下了。每次,一放松意志、停止有意识的自我控制,我的脚就开始跳舞,我就咬噬自己的指关节或捻弄头发。我不能表现出专心听课的样子,因为害怕老师会点我的名,我将骤然成为关注的焦点。我在拍纸簿上画满精雕细琢的人形图案,每当他们似乎变得快要能认出来时,我便将之涂改掉。这用来转移我的心思,克服想走出教室的冲动。那强烈极了,不过我可以指望诺尔老师的宽厚。她太胖,所以穿的是无带球鞋,鞋舌上翘。她朗读济慈的作品时留下眼泪,并为此感到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