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5页)

“哦,她人很好,”西尔维说,“她很漂亮。”

“可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功课很好。”

露西尔叹了口气。

“要描述一个你那么熟悉的人是件难事。她非常文静。她会弹琴。她集邮。”西尔维似乎陷入深思,“我从未认识有谁像她那样爱猫。她总是把它们带回家。”

露西尔移动了一下她的腿,整了整睡袍周围厚实的法兰绒下摆。

“她结婚以后,我就不常见到她了。”西尔维解释道。

“那和我们讲讲她的婚礼吧。”露西尔说。

“哦,那场婚礼规模很小。她穿了一条背心裙,是用带镶边小圆孔的蕾丝布做的,戴了一顶草帽,手捧一束雏菊。那只是为了取悦母亲大人。之前他们已在内华达的某个地方,由治安法官主持结了婚。”

“为什么在内华达?”

“喔,你的父亲来自内华达。”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西尔维耸耸肩,“他很高。长得不难看。但安静极了。我猜他是害羞。”

“他做什么工作?”

“他四处奔波。我猜是销售某种农业设备。可能是工具吧。我其实根本没见过他,除了那天以外。他现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露西尔和我记得有一天,贝奈西拿给母亲一封厚厚的信。“雷金纳德·斯通。”她一边说,一边用淡紫色的手爪轻敲寄件人地址。海伦给了她一杯咖啡,然后坐在桌旁,懒散地拨弄邮票松开的一角,贝奈西悄声讲起一桩婚姻破裂又复合的不光彩丑事,牵涉一位她熟识的酒吧女招待。最后,贝奈西明显看出有她在场、信怎么也不会打开时,终于告辞了,等她一走,海伦把未拆的信连信封撕成四瓣,丢进垃圾桶。她的目光落在我们脸上,仿佛突然记起我们的存在,她预料到我们的疑问,说:“这样最好。”那是我们知道的有关父亲的一切。

我可以设想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因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目光而大惊。那时我觉得我感到的只是好奇,可我推想我之所以记得那一瞥,是因为她看着我,想要找寻的不只是好奇的迹象。事实上,如今我回想起那一幕,有几分惊讶——她在毁掉那封信时既无迟疑也不显得激动,既无犹豫又不慌不忙——和懊恼——只有那封信,再无别的,也没有其他属于他或有关他的东西——还有气愤——他十之八九是我们的父亲,也许想了解我们的情况,甚至介入我们的生活。有时我涌起一个念头,等我日渐长大,在面对她的注视时,能够更好地露出她好似期盼的表情。可显然她当时盯着的是一张我记不起的脸——不像我的脸,如同西尔维的脸不像她的脸一样。也许更不像一些,因为,当我望着西尔维时,她越来越令我想起母亲。其实,在脸颊和下巴的骨架、在头发的质地上,她们是如此相似,以致西尔维开始模糊,继而替换了记忆中我的母亲。不久,那个抬头大惊的人将变成西尔维,从没有她立足之地的回忆的视角打量我。我越来越多是对着这个记忆中的西尔维,露出有意识的受伤神情,明知当我这么做时西尔维不可能知道丝毫有关那封信的事。

当西尔维想起我母亲时,她看到的是什么?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一个手臂上有雀斑的女孩,喜欢躺在灯下的地毯上,趴着,脚跟跷在空中,双拳托着下巴,阅读吉卜林的书。她撒过谎吗?她会保守秘密吗?她有没有搔过人痒,掴过、拧过、揍过人,或扮过鬼脸?如果有人向我打听露西尔的事,我会记得她有一头浓密、柔软、纤细、缠结的头发,掩盖了耳朵,如果不护住,那微微窝起的耳朵会冻得发痛。我会记得她的门牙,换过以后的,一颗先长出来,另一颗过了很久才长出来,斗大、参差不齐,还有她特别讲究洗手。我会记得她心烦时咬着嘴唇,害羞时抓挠膝盖,她隐约散发清爽的味道,像粉笔,或像太阳晒暖的猫。

我相信西尔维不只是心有保留。诚如她所言,描述一个人是件不易的事,回忆本是破碎、孤立、无常的,就像人在夜晚透过亮着灯的窗户所瞥见的情景。以前,我们有时望见火车在昏暗的午后经过,缓缓行驶在青灰色的雪中,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里面坐满了在吃东西、在争执、在看报纸的人。当然,他们看不见我们在注视,冬日,到五点三十分,窗外的风景都不见了,假如他们张望,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平面镜像映在漆黑的玻璃上,没有黑的树、黑的房子,也没有细长漆黑的桥和幽蓝辽阔的湖面。他们中的有些人可能不知道火车如此小心是在驶向什么。有一次,露西尔和我跟在火车旁朝湖边走去。一场冻雨给雪覆上了一层冰壳,我们发现,等太阳下山后,冰壳厚得可以容我们踩上去。我们追着火车走出约莫二十英尺,中间时不时跌倒,因为包了壳的雪变成起起落落的雪丘,灌木丛和篱笆桩的顶端冒出来,突起在我们没有料到的地方。不过靠着连滚带爬和扶着披棚及兔棚的屋顶,我们成功地与一扇窗户并驾齐驱,那扇窗里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娇小的头上戴着小巧的帽子,脸上妆容明艳。她戴着几及手肘的珠灰色手套,当抬手把一缕散落的头发掖到帽子底下时,圆环形的手镯滑下臂膀。这位女士时常望向窗外,显然被眼前看见的所吸引,可除了露西尔和我手脚并用地紧随在她旁边、气喘吁吁喊不出声外,似乎再无别的东西。我们来到岸边,陆地下沉,桥开始攀升,我们停下,望着她的窗沿想象中桥的弧线,徐徐远去。“我们可以从湖上走过去。”我说。这是个可怕的念头。“太冷了。”露西尔回道。就这样她走了。可我对她的记忆,和我对其他更熟悉的人的记忆一样,既不少也没有不同,我甚至还梦见她,那场梦和实际的情景很像,只是在梦里,桥桩没有因火车的重压而那么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