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三千龄树屋(第2/12页)

“我们可以在这表演吗?”姐姐问。

“我不能做主,你应该问那些男人。”古阿霞看着这位十六岁的女孩,脚疾让她显得矮小,眼睛却无比透彻。

一个苦力头被古阿霞拉来,回答姐姐:“你是宫庙里请来的?还是来表演赚钱的?”

“都不是。”

“随在你,这没人会给你钱,一个银角仔都没。”

两人选了直径2公尺的树墩当舞台,姐姐唱歌,弹奏由中秋月饼铁盒自制的小吉他乌克丽丽,弟弟吹直笛伴奏。姐姐的唱腔与弹调还可以,音质干净,玲珑悦耳;弟弟的直笛则走调,坏了气氛,每奏完曲子,用手盖住直笛的消音口,猛吹气,要把乐器囤积的口水喷出来,实则掩饰他心虚与拙劣的演技。但是,弟弟随即拿出铁制的卡祖笛(kazoo)翻盘演出,摇头晃脑吹起来,曲律颇好。

古阿霞对卡祖笛很眼熟。花莲市的小孩称那种古怪的笛子叫“放屁笛”,是一九六◯年代的美军第七舰队与越战来台休假的美国大兵带来的,跳蚤市场还找得到。吹“放屁笛”不需要好技巧,透过喉咙唱腔,可以随意地改变笛声,比放屁还简单。

中餐时间到了,工人陆续休息,生火蒸便当。古阿霞打算回去给帕吉鲁弄个简便午餐,却被争执留步。原来是姊弟转移到另一个树墩表演,那里人多,演奏到李叔同的《送别》时,几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庙会怎么来个“粪埽声”,是谁找来的。

“阿南伯父说可以来这里的,”姐姐说,“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弹别的。”

“你跳舞的功夫很䆀(逊),阿南哥不会找这种落魄水平。”一个工人点出残疾女孩唱到兴致时,扭动的下半身很不搭。

这下弟弟难过得为姐姐而大哭,姐姐拄着拐杖过去安慰。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南哥从山下来了,他得主持庙会结束时的谢神与送神仪式。背他的是赵坤,越过了几道山,浑身是黏腻的汗水。阿南哥到了,工人们站起来,问他的伤口好点吗。阿南哥指着包绷带的大屁股,说,包尿裤来了,而且屁股多了个洞,以后不用挂虑痔疮与秘结②了。工人都笑起来了。

阿南哥的眼神穿过人隙,看见古阿霞安慰的姊弟是他认识的。他拐着屁股伤走过去,想说些话又说不上,怕说了又让自己在五十几个男人前落泪,只摸摸两人的头安慰,脸上充满了不忍。那双手是模仿慈父的方式,让始终在哭的弟弟,终于擦干泪;而老是坚强的姐姐,这下哭坏了,她低头把脸埋在黑发里,拄着的拐杖与支撑下半身的铁脚处在细微震动。

阿南哥拉高音调量,对工人们告诫,不要欺负阿水兄弟的两位囝仔,他几天前去参加告别式,这两位儿女有心,要跟大家说声感谢,上山来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古阿霞想到了,姊弟的父亲是半月前送到山庄便伤重过世的伐木工,她帮忙缝过大体伤口。现在,一切明朗了,弟弟脚上穿着不合的绑腿与分趾鞋是来自父亲遗物。姊弟一开始不表明是遗孤,是不想靠感情来博得演出的赞许。古阿霞更意识到,这对姊弟可能是隐性的邦查人。邦查有个习俗,活着的人回到死者长年工作或生活之地,取得更多的慰藉,好获得余生更大的生存动力。

人是感情之体,工人们这时反过来安慰姐弟,有的说唱得好,有的说耳朵已经回甘了,纷纷赞叹。

“唱三民主义歌。”阿南哥大喊。

“山民注意,五挡爬山……”众人立正唱和,这歌词乱改,每个人却唱得一脸肃穆,不是他们那种平日喝酒打闹的习性。

“囝仔,这是你爸爸有够得意的把戏,人家机车四挡,他多一挡。”阿南哥拍拍姊弟两人的肩膀,说,“这么陡的山,你们爬上来,证明你们是摩里沙卡最棒的囝仔,来吧!今年的主祭词你来讲。”

“我不知怎么讲。”

“不是讲什么,是你们来了,学到你爸爸五挡上山的真功夫,”阿南哥指着光秃秃的山川大地,“看这些被我们锉光光的山,没一寸是美,没一寸是好,只有勇敢的囝仔最美。”

这是古阿霞参加过最温润的庙会了,因为她进教堂后,没参加过任何的道教活动。她看着姐姐擦干泪,在人群前虔诚地带领大家拈香,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古阿霞也低头,十指紧扣,祈求上帝对这块山川的苦难者怀抱希望,保佑他们平安,赐予大地能恢复生机的橄榄枝。

从太平洋扑来的中度台风从花莲登陆,工寮更热闹了。

台大学生登山队紧急从七彩湖撤退避难,挤在走廊煮饭。五个原木调查队员边抽烟,边收听广播节目。二十五个支持的森铁养护技工在保养与清点装备,他们神经绷紧,明早台风过后得分批维修四十几公里长的铁道。林场工人的工资是照运到“土场”③才计算。铁路三日内不抢通,工人没了三天工资,会给养护技工坏脸色。工寮的屋顶下人多热闹,屋顶上更是风雨喧闹。屋顶用木条强化,墙缝用大片的桧木皮补强,但是每隔几分钟,都能感受到强风吹过屋顶的呼啸声,随之而来的暴雨更是猛烈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