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第2/9页)

马海冲洗完手,便坐下来喝茶,喝完第三杯,从厕所出来的古阿霞终于用肥皂洗完了三次手。她脸上沉默无语,无法想象她刚刚做了什么,并希望下次不要碰到了。

“他是被斧头砍到肚子,怎么砍到我不清楚,却造成脾脏破裂,大量失血,休克走的。”马海得讲明道理给古阿霞听,“刚刚在死者前讲是不敬,他可能不是好的伐木工,没注意危险,却是好爸爸。”

“是吗?”

“他的左手一直握着胸前挂着的小木盒,太用力了,盒子都碎了,破片插进掌中,我在你来来回回去端水的时候清理很久。”

“抱歉,我有点紧张害怕,老是弄错。”

“嗯,我看得出来,”马海又说,“那个小木盒装的是平安符。平安符是庙里求来的红色小布袋,里头放符箓,用红线挂在脖子。这红布袋是亲手缝制,针法不好,可能是小孩或不常做针线活的女人做的。又怕汗水把红袋子和符箓弄烂了,用小木盒装着,挂在胸前。这个年轻男人要是刚结婚,顶多在家附近找个粗活,有孩子就不同了,他是爸爸,他要多赚点钱,得到更远的摩里沙卡干活。他受伤时,很担心自己要是不行了,家里那些人怎么办,于是他紧握胸前的小木盒祈求,都捏碎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是好人,帮助好人可以让我放下害怕。不过这样让我反而更愧歉,因为我刚刚想太多,没做好。”

“没有人一次能做好,不过你有弥补的机会了。”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还得做完哪些对死者的仪礼,起了挣扎,显然刚刚她说放下了害怕的心念,只是口头放下,尚未自心中放下。

马海笑了,说:“不用担心,弥补方式是要你去煮一大锅消夜,等一下会有人来拿回袖子。”

到了满天星斗的晚上八点,最后一班从79林班地的运材车,从海拔2500公尺的山麓到来。从村口就可以听到沉重的刹车声与轨节声,250吨的桧木与铁杉分置在八个车台,最后两节载满了伐木工。碰碰车破例地在菊港山庄前停车,响笛三长声,三十多个伐木工跳下车,他们分批挤进为死者搭的临时棚内上香,从流笼工作台拿来200公升②的汽油桶烧纸钱,也丢桧木烧,这一夜会长得需要点芬芳、光明与温暖。他们感谢菊港山庄的免费消夜与住宿,喝着米酒,大声聊天,该大笑的时候绝对不会憋声憋气。即使气氛闲常,古阿霞感到他们的互动间充满压抑的悲伤,来自失去一位令人都尊敬的朋友。到了晚上十点,他们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睡去,并轮流起床到死者旁守丧,拿起古阿霞整理好的袖子缝回自己的衣服,仿佛失去的手足,又缝回心中。

到了天亮之际,睡二楼的古阿霞不再听到从楼板下传来的男性鼾声,而是一种密谋似的呢喃,时而低沉,时而喟叹。她在楼梯旁往客厅望去,三十个伐木工挤到大门口吟唱,没有歌词,甚至不成曲子,只是鼻腔与喉韵间的转调。整首调子由最靠近死者的那个人带头,凡是他转音,周围的人随之,整座木造客厅形成共鸣的老音箱。那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深沉的唱和,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听帕吉鲁说过,在林场要有伐木工死亡,男人们会停下工作,像鲸豚在吟哦,似乎在掩护某些悲伤者的啜泣。她现在完全同意这个说法。

天越来越亮,蓝润的天色装饰了村子,黄胸薮眉清脆的“鸡── 酒儿”鸣叫意谓又是干净晴朗的一天。四个男人抬着死者,沿山路下山,其余的人跳上碰碰车回到林场,用刚缝上、沾着血渍的袖子干活,他们绝不会遗忘什么,甚至刻意记得什么,忙着点,苦中作乐点,这就是伐木工的生活。

到了早晨九点,三十年历史的日制爱知(Aichi)发条老钟响起来了,穿绿衣的邮差总在这时来送信。村子不大,一小时就送完半袋信,剩下的收信人是住在广袤林区的伐木工,邮差难送达,把信托在菊港山庄,交由各林区每日定时下山的人员领回去发放。菊港山庄的柜台塞了一小柜永远发不出去的信。古阿霞翻过那些无主信,信封出现黄斑,邮票的邮资与图案都是几年前的规格。

山庄还有为数众多的电报。报差穿蓝制服,通常也坐九点的流笼上山,没送达的电报会挂在山庄,打电话请山上的人来拿。比起闲话家常、寒暄与报平安的信件来说,电报报凶,带来坏消息。古阿霞研究过电报,有两大特性:一是以字计价,所以内容短;二来,急迫性,死讯居多,比如“妈妈在十月三日下午三点去世,请速回”,或更短的“爸病逝,等你三天”。古阿霞从而想起那些接到电报者焦急难过,一夜难眠地等待隔日早班车回家。电报简直是一把小李飞刀,咻一声,不偏不倚,直插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