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

唐·富尔亨西奥想把头转向右侧,最后再小睡一会儿,做个短暂而轻浅的白日梦。可他却为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把枕头挑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方才的些许怀疑变成了尖锐的事实。

唐·富尔亨西奥脖子猛一使劲,抬起了头,枕头随即腾空飞起。站在镜子前,他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他成了有着起伏的颈背漂亮的肋骨的大家伙。他的角深深嵌在前额上,底部发白,中部呈碧色,顶部是扎眼的黑色。

唐·富尔亨西奥首先想到的是试试自己的帽子。令他不快的是,他不得不把帽子往后戴:显得他好似在炫耀些什么。

对于像他这样中规中矩的男人来说,头上长了角并不足以打乱他的日常生活。唐·富尔亨西奥开始从头到脚精心打扮自己,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把鞋擦亮后,唐·富尔亨西奥轻轻刷了刷头上的角,其实它们本来就已经闪闪发光了。

妻子十分知趣地给他端上早餐。妇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情绪,也没有作任何可能会伤害到高贵而好斗的丈夫的影射。她只是温柔而胆怯地瞟了丈夫一眼,似乎并不敢将目光落在丈夫那又长又尖的角上。

女人在门口吻了丈夫一下,就像是用标枪在他身上投下了标记。唐·富尔亨西奥抱怨着出了门,准备向全新的生活发起进攻。人们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然而,当一个小年轻给他让路时,唐·富尔亨西奥感到了一种斗牛士气息十足的轻蔑态度。一位做完弥撒回来的老妇人向他投去无比惊讶的目光,她的眼神居心叵测且肆无忌惮,仿佛是一根长矛。受到冒犯的男人打算和她正面交锋,可猫头鹰一般的老妇人进了家门,就像是躲入避身处的斗牛士。唐·富尔亨西奥撞在迅速关闭的门上,眼冒金星。他的角远不止是两个突起,而是他骨架的最后一个分支。他明显感受到了撞击,直到脚尖都充满了羞辱感。

还好,唐·富尔亨西奥的事业既没有染上污点,也没有被荒废。客户们全都兴奋地跑来找他,因为他好斗的特性在攻击和防守中都表露得越来越明显。诉讼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只为寻求一位长着角的律师的支持。

然而,村镇里原本平静的生活随之笼上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狂野气氛,所闻所见净是争吵和给牲畜打烙印的行为。唐·富尔亨西奥不断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胡乱攻击着所有人。事实上,从没有人因为他的角而让他下不来台,甚至从没有人留意过它们。不过,只要他稍不留神,大家就会抓住机会对他大肆嘲讽一番;就连那些最腼腆的人也会做一些戏谑而华丽的闪身动作来戏弄他。一些来自中世纪家族的绅士自命不凡,居高临下,他们绝不会错过好好刺一下唐·富尔亨西奥的机会。周日响起的小夜曲和全国性的节日为人们提供了合适的时机——他们把唐·富尔亨西奥当作牛,在喧闹中即兴展开了广受欢迎的斗牛活动。唐·富尔亨西奥被愤怒蒙蔽了双眼,他不断推搡着那些最勇敢的斗牛士。

唐·富尔亨西奥被各式贝罗尼卡耍法[1]、灯笼耍法[2]和旋转披风耍法[3]搞得头昏脑涨,不断的粗暴行径、挑逗[4]和挑衅[5]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他露出真面目,显现出恶习,开始了危险的顶撞——他变成了一头野兽。自那以后,人们就不再邀请他参加任何聚会或是公众庆祝活动了;他的妻子觉得十分苦闷,抱怨丈夫的坏脾气使她不得不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生活。

唐·富尔亨西奥常常被刺牛杆和短扎枪等物刺伤,因此他平时总会流血,在星期天更是血流如注。可他所有的血都是向内流的,一直流到他由于满含怨恨而肿胀的心脏。

他那和缪拉公牛[6]一样粗大的脖子可以让人预料到那些热血沸腾的人顷刻即至的下场。他身体矮胖,浑身充血,不断朝各个方向发起攻击,毫无耐性,根本无法安静下来。有一天,当唐·富尔亨西奥穿过武器广场,跑向他最喜欢的地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惊慌地抬起了头,他听到了遥远的号角声。声音由远及近,像震耳欲聋的暴雨一样灌进他的耳朵。他的眼中笼罩着阴影,看到一个巨大的斗牛场在自己周围铺展开来;就如同一座里面满是身穿闪闪发光的斗牛服的家伙们的约沙法特山谷[7]。随后,如同一把直击心脏的利剑,血液涌入他的脊柱。唐·富尔亨西奥仰面朝天,就这么滚了起来。

尽管唐·富尔亨西奥是位著名律师,可他自己的遗嘱却只是份草拟稿。遗嘱中,他罕见地用恳求的语气表达了他希望把角除去的遗愿,不管是用锯子锯,还是用凿子和锤子。然而,他令人唏嘘的请求却被一个多管闲事的勤快木匠背弃了。木匠送了他一口特制的棺材,两侧有明显的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