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人总是吃亏 第四十四章

在仓房里听了那番话,她的思绪又飞向了那遥远的爱敏斯特的牧师住宅。近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到那个地方了。克莱尔曾对她说过,她若是想要给他写信的话,得通过他的父母转寄,还对她说过,她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写信给他的父母。但是,苔丝总是觉得,她在道德方面没有资格对他提出要求,所以,总是抑制自己的冲动,没让自己寄出一封信,因此,爱敏斯特的牧师一家,也和他自己的父母一样,自她结婚以后,简直没有觉察到她这个人的存在。这种对婆家和娘家两方面的自我封闭,倒与她的性格非常吻合,因为她富有独立精神,她并不奢望得到她不该得到的东西,她不需要别人的恩惠或怜悯。她决定,无论是成是败,都得全凭自己,绝不根据纯粹法律意义上的权利,去向别人提出任何要求,其实,这个家庭的建立,不过是由于其中的一个成员,出于一时的冲动,在教堂的结婚登记簿上,把自己名字签到了她名字的旁边。

但是,她自我克制的能力也是有一定限度的,现在得知了伊丝的那段经过,她就像发了热病一般,无法忍受了。她丈夫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他曾经清楚地告诉过她,说他至少会让她知道他所到之处,但是,直到现在,关于他的行踪,他连一行字也没告诉她。难道他真的对她漠不关心?不过,他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该由她来朝他接近?当然,她若是放心不下,无疑可以鼓起勇气,上牧师住宅去探听消息,并且表达一下她对他杳无音信的悲哀心情。如果克莱尔的父亲真的是她以前听他讲过的那种好人,那么他一定会设身处地地替她着想,理解她这种极度渴望的心情。至于她生活上的艰难困苦,她会只字不提的。

在平时干活的日子里,她当然没有权力离开农场。星期天是唯一可能的机会。弗林库姆梣这块地方,是这一片白垩质高原的中心,还没有铁路通往这里。所以,要到爱敏斯特去,只能步行了。来回都是十五英里的路程,因此她得起早,走一整天才行。

两个星期之后,不再刮风下雪了,但地面冻得硬邦邦的,她就趁着路面冻硬的机会,开始实施她那番尝试。一个星期天的凌晨,四点钟时她就起身下了楼,走到了外面的星光之中。天气晴朗,她脚下的路,像铁砧一样,咯噔咯噔地响着。

玛莲和伊丝知道,苔丝这次出门,一定与她丈夫有关,所以对这件事极感兴趣。她俩的寓所也在路边上,但离苔丝的寓所还有一段距离,可她们还是赶来了,帮她梳妆打扮,并叫苔丝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以便赢得公婆的欢心。不过苔丝知道,老克莱尔先生有着加尔文派教徒的简朴的信条,所以她觉得在衣装方面不必讲究,甚至觉得这种讲究是很不妥当的。自从她悲伤地结婚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她结婚时购置的全部服装,现在也所剩无几了,但是,还是足以能够把她打扮成不趋时髦、纯朴天真的乡下姑娘,而且还能打扮得非常迷人。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毛料长裙,镶有白绉纱花边,衬托着她那白里泛红的脸颊和颈脖,外面罩了一件黑色天鹅绒的外褂,头上戴了一顶布帽。

“你丈夫这阵子看不到你,真是太遗憾了,你看上去是个真正的美女!”伊丝一边看着苔丝一边说道,苔丝这时正站在门口,站在外面铁青的星光和屋内昏黄的烛光之间。伊丝说这番话时,完全是抱着不顾自己的、宽宏大量的态度,她不能当着苔丝的面对她抱着敌对的态度,任何一个有心眼的女人都不会这么做的,再说苔丝本人对她同性别的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化力量,能够奇特地压住嫉妒、敌视等比较卑下的女性情感。

她们给她这儿扯扯拉拉,那儿梳梳刷刷,最后才放心地让她出门了。于是她消失在黎明前的呈珍珠色的空气里。她刚开始大步走去的时候,她们就听得见她在坚硬的路上踩得咯噔直响。就连伊丝也希望苔丝这一次能够如愿以偿,尽管她并不是特别重视自己的贞操,但她还是庆幸自己在一时受到克莱尔诱惑的时候,并没有做出对不起自己朋友的事。

去年这个时候,只差一天,就是克莱尔和苔丝结婚的日子;也只差几天,就是克莱尔甩下苔丝的日子。然而,在这个干燥、晴朗的冬天的早晨,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白垩质的陡峻的山脊上,吸着稀薄纯净的空气,去完成她这种使命,倒也不觉得沉闷。毫无疑问,她这次出门所抱的希望,是想赢得她婆婆的欢心,把事情的经过全都讲给老太太听,把她争取到自己这方面来,并替自己把那个逃走的人找回来。

她终于到达了这一大片悬崖的边沿地带,它的下方,就是肥沃的布莱克摩山谷,谷里仍是曙色朦胧,雾气缭绕。下面的空气是一片深蓝,而不像上方这样暗淡。下面的田地是小块小块的,每块只有五六英亩,而不像她近来干活的那个地方的农田,大片大片的,每片足有一百多英亩,所以,从这高处望下去,那数不清的小块田地,像是网络一般。上方的景物是一片浅褐色,而那下方的景物,如同富润谷一样,总是一片翠绿。然而,她不像以前那样爱那片山谷子,因为她的苦恼,就是在那儿铸成的。对苔丝来说,如同对有过这般体验的所有的人一样,一个物体的美丽,并不在于物体的自身,而是在于物体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