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过了大约两年。五月初的日子来临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她不再姓李比娜,而改姓列日涅娃了。她嫁给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已经一年多了。她依然是那么妩媚,只是近来有点发胖。在那个跨过几级台阶便能进入花园的阳台前面,奶妈抱着婴儿在来回踱步。那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身上披着白色的小斗篷,帽上缀着白色小绒球。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时望望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一面有滋有味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四处张望。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特征开始在儿子身上显露出来。阳台上,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身边。坐着我们早已熟悉的比加索夫。自从我们和他分手以来,他的头发明显地白了,背也驼了,人也瘦了,说话时牙齿漏风:他的一颗门牙掉了。牙齿漏风使他说起话来又多了几分刻薄……

他年岁增长了,但满腔的怨恨却未减少,不过那些刻薄话已经失去了锋芒。他比从前更喜欢重弹那些老调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不在家,大家都在等他回来喝茶。太阳已经西沉,在日落的那个方向,沿着地平线绵亘着一道淡黄色的光带。与此相对的还有两道晚霞,下面一道呈蔚蓝色,上面一道呈紫红色。高空中的几朵浮云在渐渐融化。这一切都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正常的晴好天气。

突然,比加索夫放声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阿夫里康·谢苗内奇?”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噢,是这么回事……昨天,我听到一位农夫对他老婆说:“‘别叽叽喳喳!’他老婆当时正说得起劲。我很喜欢这句话:‘别叽叽喳喳!’的确,女人又能说出多少道理来呢?你们知道,我不是指在座各位。我们的祖先比我们聪明。他们的神话故事里总有一位美女,脑门上缀着一颗星星,坐在窗前,一声不响。女人嘛,就应该这样。可是前天,我们贵族长的老婆就像对着我的脑袋开了一枪;她对我说,她不喜欢我的倾向!还倾向呢!假如造物主开恩让她突然丧失嚼舌头的能力,那无论对她还是对大家岂不是更好吗?”

“您还是老样子,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尽诋毁我们这些弱女子……您知道吗?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幸,真的,我为您感到可惜。”

“不幸?您怎么能这样说呢!第一,我看世界上只有三种不幸:冬天住冰凉的房子,夏天穿挤脚的鞋子,还有就是跟婴儿同住一个屋子,婴儿哭闹不止,但又不能让他吃除虫粉。第二,我现在成了最最安分守己的人,简直可以当典范。我的行为完全符合道德规范。”

“您品行端正,无可挑剔!不过,叶莲娜·安东诺芙娜昨天还跟我说您的不是呢。”

“竟有这样的事!她跟您说什么来着,能告诉我吗?”

“她说您整整一个上午对她的所有问话只回答两个字:‘什么?!’‘什么?!’还故意尖着嗓子做怪腔。”

比加索夫笑了起来。

“那可是个好主意啊,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说是吗?”

“是个坏主意!难道对女人可以这样不讲礼貌吗,阿夫里康·谢苗内奇?”

“怎么?您以为叶莲娜·安东诺芙娜是女人吗?”

“那您说她是什么?”

“是一面鼓,一面普普通通的可以用棒褪敲打的鼓……”

“噢,对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想改变话题,便打断他说。“听说,有一件喜事要向您祝贺呢。”

“祝贺什么?”

“您打赢了官司。格林诺夫斯基牧场现在归您了……”

“是的,归我了。”比加索夫阴郁地说。

“多少年来,您一直在争这片牧场,现在到手了,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我告诉您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比加索夫慢条斯理地说,“没有比迟到的幸福更糟糕、更气人的了。这样的幸福不可能给您带来满足,反而剥夺了您的权利——骂人和诅咒命运的宝贵权利。真的,夫人,迟到的幸福是一种苦涩而令人恼火的东西。”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只是耸了耸肩膀。

“奶妈,”她叫道,“我看米沙该睡觉了,把他抱过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开始忙乎自己的孩子,而比加索夫则嘟嘟嚷嚷地走到阳台的另一头去了。

突然,在不远处,花园旁边的路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坐着他那辆竞赛马车过来了。两条硕大的看门狗,一黄一灰,跑在马的前面。这两条狗是他前不久才开始豢养的。它们不停地咬来咬去,但又亲密得难舍难分。一条老猎狗冲出大门去迎接两条看门狗,它张大了嘴,好像要吠叫的样子,结果只是打了个呵欠,友好地摇着尾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