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20/22页)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走进公寓的那间小客房跟一郎道晚安,才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话。灯还亮着,但一郎已经钻进被窝,他趴着,面颊贴着枕头。我关掉灯,发现对面公寓楼的灯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把一道道横格栅的影子投在天花板和墙上。隔壁屋子传来两个女儿的笑声,我跪在一郎的床边,他轻声说:

“外公,仙子小姨喝醉了吗?”

“好像没有,一郎。她只是在笑什么事情。”

“她可能有点醉了,你说呢,外公?”

“嗯,也许吧。有一点点醉,没什么关系的。”

“女人对付不了清酒,是不是,外公?”他说,对着枕头咯咯笑出了声。

我笑了一声,对他说:“知道吗,一郎,没必要为今晚喝酒的事难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

我起身走到窗户前,看看能不能把百叶窗关严一点。我开关了几次,但窗条之间的缝隙还是很大,我总能看见对面公寓里亮灯的窗户。

“是的,一郎,真的没什么可难过的。”

外孙一时没有说话。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外公不要担心。”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一郎?”

“外公不要担心。如果外公担心,就睡不着觉。年纪大的人睡不着觉,就会生病。”

“明白了。很好,一郎。外公保证不担心。你也不许难过。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一郎没有说话。我又把百叶窗开合了一次。

“当然啦,”我说,“如果一郎今晚真的坚持要喝酒,外公肯定会站出来让他喝到的。可是,我想我们这次让着女人是对的。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事惹她们生气。”

“有时候在家里,”一郎说,“爸爸想做一件事,妈妈不许他做。有时候,就连爸爸也斗不过妈妈。”

“是吗。”我笑着说。

“所以外公不要担心。”

“我们俩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郎。”我从窗口转过身,又跪在一郎的被子旁边。“好了,你睡吧。”

“外公晚上还走吗?”

“是啊,外公很快就回自己家里去。”

“为什么外公不能也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地方了,一郎。外公自己有一座大房子,记得吗?”

“外公明天去车站送我们吗?”

“当然,一郎,我会去的。而且,你肯定很快又会来看我们的。”

“外公不要难过没让妈妈给我喝酒。”

“你看起来长得很快,一郎,”我笑着说,“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体面的男子汉。也许你真的会做日本电气的老板,或者类似了不起的人物。好了,我们安静一会儿,看你能不能睡着。”

我在他身边又坐了一会儿,他说话时我轻声回答。我想就在这个时候,我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等外孙睡着,听着隔壁偶尔传来的笑声时,我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天上午跟节子在河边公园的对话。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这么做,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觉得节子的话这么令人恼火。可是我记得,当我离开睡熟的外孙,到客厅里去跟他们一起闲坐时,我已经很生大女儿的气,所以我坐下后不久就对大郎说道:

“你知道吗,有时候想想真奇怪。我和你父亲认识肯定超过十六年了,可是直到去年才成为这样好的朋友。”

“是啊,”女婿说,“但我想事情经常是这样。许多邻居都只是见面打个招呼。想起来挺遗憾的。”

“当然啦,”我说,“拿我和佐藤博士来说,我们不仅仅是邻居。我们俩都跟艺术界有关系,知道对方的名望。我和你父亲没有从一开始就建立友谊,就更令人遗憾了。你认为呢,大郎?”

我说话的时候,迅速扫了一眼节子,看她是否在听。

“确实令人遗憾,”大郎说,“但至少你们最后有机会成为了朋友。”

“我的意思是,大郎,正因为我们一直知道对方在艺术界的名望,这件事就更令人遗憾。”

“是啊,确实太遗憾了。按理说,知道邻居也是一个名声显赫的同行,应该使两人关系更加亲密才是。可是我想,大家都忙忙碌碌,经常也就顾不上了。”

我有些得意地朝节子看了一眼,但是看女儿的神情,似乎没有理解大郎这番话的意思。当然啦,她可能并没在听,但我猜想节子实际上是听懂了,只是为了自尊没有朝我看,因为这番话足以证明她那天上午在河边公园的含沙射影是完全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