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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渐想起这些细节,开始同意冉森的观点。在我经常跟他见面的那几个星期里,他想着十分遥远的那些人和物,但他的脑中只留下模煳的基准点和模煳的身影。而由于一种相互关联的现象,这些人和物在跟他接触后就不再确实可靠。哑剧演员吉尔及其妻子,今天是否可能还生活在某处?我徒劳地想要相信这事,并想象其后的情况,但对此并未信以为真:三十年后,我在巴黎遇到他们,我们三人都老了,我们坐在咖啡馆露天座上,平静地回忆冉森和一九六四年春天的往事。这一切曾使我感到神秘莫测,却终会变得一清二楚乃至平凡无奇。

因此,在冉森动身前往墨西哥的前夕,他把几位朋友请到摄影室参加晚会,就是他笑着说的“告别酒会”……

回想起那次晚会,我感到需要留住一些离我而去的身影,把他们固定在一张照片上。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外形已渐渐模煳,而越来越多的怀疑也使他们的脸渐渐变形。三十年足以使证据和证人消失殆尽。另外,我当时就已感到,冉森和朋友之间的接触已经减少。他不会再去看望他们,他看来对此已毫无兴趣。而他们无疑对冉森的邀请感到意外,因为他早已音讯全无。谈话开始后就立刻默默无言。冉森似乎心不在焉,而他本应把这些人联系在一起……你会认为他们是碰巧聚集在一个候车室里。他们人数很少,这就更使人感到不自在:他们是四个人,坐的地方相距甚远。冉森放了一个碗橱,使那次晚会显得更加奇特。他们中不时有人站起来,走到碗橱前去倒一杯威士忌或拿一块咸饼干,而其他人都默不作声,走过去的人因此显得非同寻常地庄重。

应邀参加“告别酒会”的有迈恩多夫夫妇,他们五十来岁,是冉森的老朋友,因为我编目录时看到过一张照片,是他们在一座花园里跟科莱特·洛朗的合影。男的棕发,身材瘦长,面目清秀,戴着浅色眼镜。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对我和蔼可亲,问我打算做什么工作。他是医生,但我觉得他不再行医。他妻子个子矮小,是棕发女子,头发盘成发髻,颧骨凸出,态度严肃,像是当过芭蕾舞老师,有点美国口音。其他两位客人是雅克·贝斯和欧仁·德克尔,冉森不在时,我曾多次接听他们的电话。

雅克·贝斯年轻时是个有才华的音乐家。欧仁·德克尔在空闲时画画,曾[1]。他原籍比利时,为谋生在B级英国影片[2]里扮演次要角色,因为他会讲两国语言。但这些事,我当时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只是对他们进行观察,而没有去思考许多问题。和我同龄的青年往往会被奇特的社交聚会所吸引,而那个聚会,毕竟并不比其他聚会更加奇特。

晚会快结束时,气氛已经缓和。那时天还亮着,欧仁·德克尔想热闹一下,就提议到摄影室门外的长凳上去喝一杯。我们都走出门外,让摄影室的门半开着。弗鲁瓦德沃街上已不再有车辆驶过。我们听到树叶在春风中微微颤动,还听到远处传来的朝唐费尔-罗什罗广场驶去的车辆的嘈杂声。

德克尔拿来放有开胃酒的盘子。冉森走在他的后面,拖着摄影室里的一把扶手椅,把它放在人行道中央。他指着扶手椅请德·迈恩多夫夫人就座。冉森突然恢复了过去的模样,就像跟罗伯特·卡帕一起参加晚会时那样。德克尔手拿盘子,充当膳食总管。他棕发拳曲,脑袋像私掠船船长,你也会想到他常常参加动荡不安的晚会,那些晚会冉森跟我说起过,当时卡帕开着他的绿色福特车带他去参加过。晚会开始时的那种不自在感觉逐渐消失。德·迈恩多夫大夫跟雅克·贝斯坐在长凳上,用柔和的声音在跟他说话。德·迈恩多夫夫人、冉森和德克尔拿着酒杯站在人行道上,仿佛在参加鸡尾酒会,他们在继续谈话。德·迈恩多夫夫人最终坐在露天扶手椅上。冉森朝雅克·贝斯转过身来:

“你给我们唱《抢劫》?”

这首歌是雅克·贝斯在二十二岁时谱写的,公众曾因为这首歌对他产生关注。他甚至仿佛是新一代音乐家的领军人物。

“不,我不想唱……”

他露出伤心的微笑。他早已不再谱曲。

现在他们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混杂在一起,其中有德·迈恩多夫大夫十分温柔和缓慢的说话声,他的妻子严肃的说话声,德克尔常常大笑的说话声。只有雅克·贝斯面带微笑,一声不吭地坐在长凳上听迈恩多夫说话。我稍稍待在一旁,朝把公墓分成两半的那条街道的入口处观望:也许哑剧演员吉尔将会现身,站在远处,双臂交叉在胸前,认为妮科尔会来看我们。但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