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春 下旬(第4/10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喂,阿竹,拿伏特加来。

——太宰先生,你可别装蒜。我这个故事,要怎么完结?这当然不是你的遭遇。全都是我的遭遇。但是,当我发表这个时,杂志社一定也会盘算。比起我这种不知算哪根葱的无名小子的告白,他们肯定更想当成虽然不过尔尔好歹现在很出名的小说家太宰先生的忏悔情史来宣传。请买下我这呕心沥血的创作。同样文章的备胎,我这边还有三册。三册,才五十圆,很便宜。太宰先生,你很惊讶吧?全是骗你的。只是吓唬一下。你吓到了吗?这个故事,不是很久以前你在跟我喝酒时亲口告诉我的吗?今天适逢周日,又是下雨天,实在无聊,身上又没钱,也不能去找你,只好把对天气的不满向你爆发,如何,你稍微愣住了吗?看样子,我或许也能成为小说家。起先的感想文,是我从杂志上抄来的,岩石上的那段场景是我自己写的。算是令人屏息的杰作吧?接下来,我要好好考虑一小时,是否要成为文人。失陪了。请保重身体。下周日再去找你。老家寄来了苹果,请到我家来拿。清水忠治笔。叔父大人收。”

某月某日

“谨启。敝人确信文学之道毋庸焦急。仰望天空,心无杂念。与阳光嬉戏,切勿短视。愚见以为健康第一。请好好疗养。昨日,又承蒙您寄上《如释重负的故事》一篇,万分感谢。我们会刊登在下个月的杂志,礼不赘述。《讽刺文艺》编辑部,五郎,合掌礼拜。”

某月某日

“我要写信给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因此笔锋滞涩,但您若肯一读我会很高兴。任性妄为很不好意思,还请原谅。我想您可能已淡忘,二月时,在新宿的‘Monami’店内,我们曾因同人杂志《青鞭》见过一面,那时不欢而散,甚感遗憾,一直觉得抱歉,总觉得是自己一个人出丑。虽然想着要找机会写信道歉,却因独断独行的尴尬,始终未能提笔,一直想找机会,最近下定决心等您的《晚年》出版时就写信,结果今天,在书店拜读您的文章后,忽然悲从中来,很想与您谈谈。即便如此,心中一隅,还是很忐忑,真是伤脑筋。那晚,我以慌乱的步伐走下楼梯。而那种慌乱的方式似乎也不纯粹,很是可耻,如今想来,都忍不住要羞愧地缩脖子。那晚,因为您说‘斋藤君喜欢故弄玄虚’令我的心情变得很空虚、很落寞,光是那样已令我魂不守舍。等我要回去时,又听说要退还之前缴的同人费,我当下在心中呐喊:赚到五圆了!然后,明明对方还说了什么,却回答‘分前后两次每次各付了二圆五十钱’时自己露骨的狡猾,令我感到贬低自身的羞耻与自暴自弃。不仅如此,‘赚到五圆’这句话,只不过是两三天前看贵作《逆行》文中出现的话直接浮现脑海,在新宿车站前,我茫然失神。我无法明确掌握这事态,似乎在思考关于自己的进退如何才能顺利解决。我站在车站前,好一阵子,如白犬四处打转,也想过索性直接回宿舍算了,但是想到就此与你们分别又很不舍得。就算现在立刻折返会场,肯定会被骂(未经充分考虑,只是打算当人家的包袱吗),因此我徘徊许久。对人撒娇,对世间撒娇,自己明明没有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却故意装得好像偷偷持有,那种故弄玄虚的模样,偏偏不是别人而是被您指出,让我很难过。啊啊,请原谅我写这些丧气话。那晚的五圆,被我极有效地、一尘不染地用掉了。作为终生纪念,至今,还保留了摘要,夹在《青鞭》的页间珍藏。计有三钱邮票十张,三十钱。花生,十钱。樱桃,十钱。美野里 (27) ,十五钱。山茶花切枝两枝,十五钱。眼科医生,八十钱。《歌德与克莱斯特》 (28) 《序说》 (29) 《歌行灯》 (30) ,三册,七十钱。百目 (31) 鸭肉,七十钱。葱,五钱。札幌黑啤酒一瓶,三十五钱。柠檬,十五钱。澡堂,五钱。六年没有如此富裕。没花完,口袋里,还有很多钱。之后过了一年多,虽只见过两三次却忘不了太宰治的身影,我一边怀想历历分明闪过脑海的见面回忆,一边继续不知第几十次翻阅书刊。只字片言,似乎已铭记心上。从书店背诵着回到千叶的住处后,我立刻提笔记下,那是去年八月的事。虽然迄今未能派上用场。‘太宰兄!我在白十字等你,黑田。’大学黑板上写的那行字,依稀就在昨日。‘右记人员请至事务室报到,津岛修治。’那张告示在文学部张贴了很久。我把太宰治当成友人一般谈论,并且,感到寂寞。太宰治没得到艺术奖。我在心中发誓绝对不看藤田大吉这个人的作品。不过,我本来就不大看别人的作品。《小丑之花》《卑俗性》,不是不能理解,却总是无法满足。这是颇有‘要写喔,要写喔’这种气魄与气势的小说。我原本认为是正牌货的预告篇。那么现在正牌货出现了吗?这么一想,不免开始怀疑‘那每一日每一日就是晚年’这句话是否为真。健康受损,照片苍白透明又干瘦。而太宰治变得有名,令我感到高不可攀。于我而言,《小丑之花》无法理解。我之所以在太宰治的身上感到小提琴的那种忧愁,就在于那种抒情性。我认为,太宰治的本质就在那里。纵然说我错了,我也不愿放弃这种想法。来到抒情性的原野,被野蔷薇撕裂的伤口没有拿布遮住,直接曝晒在日光下。感觉很痛。二月出事的那天 (32) ,虽然小说上写着是在谈论女人的睡衣,但对于作者自身,也感到与青年军官们同样壮烈的情怀。比起羡慕,心痛更加充斥心头。我这人,向来事事都不上不下,这两年来,法科课程只修了三分之一,而且很不充分地告终。兼之,别的什么也不会。基于这种业余玩票的心情,只能在肉体上感到太宰治的痛苦,身为旁观者只能呆然视之。我自己这种马虎的态度,恐怕会永远持续下去。我的健康,我想应该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糟,但无论何事我都提不起劲。如果连着两三天认真投入某件事,总觉得自己好像会粉身碎骨。我无法认真,这样子,当然什么事也做不到,但是,我非常满足。你在中学时代以‘关于幽默’为题的演讲,除了众人窃窃私语谈论你是中学首屈一指的高才生,以及你的肢体动作,其他的我都已想不起来了,但在座大多数的人,其实并不认识太宰治,只知谈论青森中学的学长津岛修治。在青森县新町的北谷书店前,某个中学生曾向戴着高等学校帽子的人行礼。当你同样行礼如仪时,我认识对方,对方却不认识我,让我颇为惆怅,但光是能得到你的还礼已稍感满足。我今年就得离开大学了,成不成虽还是疑问,总之已决定毕业。说到文学其实我压根儿不会,整日只顾着看风景与女人。想到你或许在《双叶》这本少女杂志上看过我的《皿绘》这篇小说,不禁冒冷汗。这是我见到(岩切)这个人听说的。什么结膜炎啦、颈部淋巴肿大啦、X型腿内弯的,只因这段文章被你说好,我便随身带着到处走。在《日本高迈俱乐部》上看到你以追记式文体夸奖同人杂志(不怎么有名)某人的描述,也曾感到忌妒。写了些什么,毫无自信。光是这样已提心吊胆。每天筋疲力尽。无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