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非昔日之他(第3/11页)

青扇夫妇在院中紫薇树的树干被夕阳染红时,终于姗姗归来。果然似是去买东西了,青扇的肩上扛着扫帚,夫人的右手拎着沉甸甸装满东西的水桶。他们是推开小木门进来的,因此一眼就能看到我,却并不怎么惊讶。

“这真是稀客,房东先生,欢迎。”青扇扛着扫帚微笑,微微欠身行礼。

“欢迎您来。”

夫人也照例挑起一边眉毛,不过倒是比之前放松了几分,倏然露出白牙,笑着打招呼。

我在内心暗自苦恼。押金的事今天不能说。本来打算只为荞麦面的兑换券教训两句。但是,那也出师不利。我反而与青扇握手,而且,很没出息地,甚至为彼此高呼万岁。

在青扇的邀请下,我从檐廊进了六叠客厅。我与青扇对坐,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切入正题才好。我啜饮一口夫人泡的茶,这时青扇倏然起身,自隔壁房间拿来将棋盘。如你所知,我很擅长下将棋,我认为自己甚至可以号称第一。与客人没聊两句,就默默端出将棋盘,这是自大的人最喜欢的将棋玩法。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让他大吃一惊好了。我也报以微笑,默默排好棋子。青扇的棋风很不可思议,速度非常快。我也跟着加快速度,不知不觉已被将军。就是那样的棋风。可谓之奇袭。我连输几盘后,渐渐开始变得狂热。房间已有点暗,于是我们移到檐廊上继续下棋。最后,战绩是十比六,我输了,但我与青扇都累坏了。

青扇在棋局期间完全沉默。稳稳盘腿而坐,换言之,是堂堂正正应战。

“不分高下吧。”他一边把棋子收回盒中,一边认真嘀咕,“要不要躺下?啊啊啊。累死了。”

我道声失礼,伸长两腿,后脑刺痛。青扇也把将棋盘往旁一推,伸长身子在檐廊躺下。然后托腮望着渐渐笼罩暮色的院子。

“咦,蜉蝣!”他低呼,“真不可思议。您瞧,这时候,居然有蜉蝣。”

我也趴在檐廊边,凝目注视院子潮湿的黑土上方。这才霍然觉醒。我觉醒的是自己来了半天却只字未提正事,只顾着下将棋、找蜉蝣,简直笨透了。我慌忙重新坐正。

“木下先生。这样子我很为难。”说着,我从怀里取出那个红包袋,“这个我不能收。”

青扇不知何故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站起来。我也提高戒心。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夫人说着来到檐廊窥视我的脸。屋内的灯光朦胧。

“是吗?是吗?”青扇一边急躁地频频点头,一边蹙眉,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那么,先吃饭吧。有话之后再慢慢说。”

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还叨扰一顿饭,但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得把这红包解决,于是跟着夫人进屋。错就错在这里,我喝了酒。被夫人敬第一杯时,我心想这下子麻烦了。但是随着喝下第二杯、第三杯,我渐渐放松下来。

起先我想调侃青扇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故意转头看墙上的挂轴,问道:“这就是自由天才流?”结果,青扇被醉意熏红的眼角变得更红,苦涩地笑出来。

“自由天才流?噢。那是骗人的啦。如果不找个职业,我听说这年头的房东都不肯出租房子,所以我才那样瞎扯一通。您可别生气喔。”说完,他又像噎到似的自己猛笑了一阵子,“这个,是我在旧货店找到的。我很惊讶居然有这么荒唐的书法家,花个三十钱左右就买回来了。写的也是‘北斗七星’这种毫无意义的文字,所以我很中意。我最喜欢怪玩意儿了。”

我认为青扇必然是个特别傲慢的男人。越是傲慢的男人,似乎越喜欢扭曲自己的喜好。

“不好意思,请问你没工作吗?”

我又开始对五圆兑换券耿耿于怀了。我猜这其中肯定有不好的阴谋。

“没错。”他叼着杯子,同时还在奸笑,“不过您无须担心。”

“不。”我尽量努力装出客套的态度,“我就坦白说吧,这张五圆兑换券首先就让我很在意。”

夫人边替我斟酒边插嘴:

“就是啊。”她以丰腴的小手整妥领口后嫣然微笑,“都是木下不好。失礼地说什么这次的房东又年轻、又善良,人很好,呃,于是硬叫人家弄来那种可笑的兑换券 (7) 。真是的。”

“这样子啊,”我不禁朝她一笑,“这样子啊。我也吓了一跳。押金——”我差点说溜嘴,连忙噤口。

“这样子啊。”青扇模仿我,“我知道了。我明天就送去。今天银行休息。”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今天是周日。我们毫无来由地同声大笑。

我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天才”这个词。看了龙勃罗梭 (8) 及叔本华的《天才论》,也曾偷偷寻找符合那种天才条件的人物,却迟迟未能找到。进高等学校时,听说学校有位教历史的年轻光头教授,对于全校学生的姓名与每个人毕业的中学了如指掌,我心想这应该算是天才吧,遂对他格外注目,可惜他讲课却很马虎。后来才知道,记得学生姓名与每个人念过的中学,是这位教授唯一自豪之处,为了记下那些资料甚至把骨肉内脏都搞坏了。现在,我这样与青扇对坐谈话才发现,无论是他的骨架或头型、眼睛的颜色,乃至声调,都与龙勃罗梭及叔本华规定的天才特征酷似。的确,这一刻我是这么想的。苍白瘦削,短躯粗颈,说话带着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