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决斗

那并非模仿外国,不夸张,是真的想杀死对方,但是动机并不深刻。不是因为有个男人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基于这世上有我无他,不需要两者并存的心态互相憎恨;也不是因为某人是我妻子的旧情人,老是喜欢将那寥寥两三次的事实,以自然主义的写实风格巨细靡遗地向邻人四处宣扬。对方,与我那晚首度在茶室相遇,只是个穿着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我偷了那个男人的酒。那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城下町某高等学校的学生。喜欢冶游,但在金钱方面算是很小气。平时只抽友人的香烟,也不理发,辛苦存下五圆后,就一个人偷偷上街把那笔钱花个精光。一个晚上,不会花到五圆以上,也不会花到五圆以下。而且我用那五圆,似乎总是收到最大效益。我把一点一滴辛苦攒下的零钱,先和友人换成五圆纸币。有了崭新得割手的纸币,我的心跳更快了。我故作随意地把钱塞进口袋,出门上街。我就是为了这每月一两次的外出而活。当时,我饱受莫名的忧愁所苦。绝对的孤独与一切的怀疑。说出口太污秽!比起尼采与拜伦还有春夫 (4) ,莫泊桑及梅里美 (5) 和鸥外 (6) 更像是真货。我全心投入五圆的玩乐。

即使走进茶室,我也绝对不会露出意气昂扬的样子,我会故作玩累的模样。若是夏天,我总是叫冰啤酒。若是冬天,我会叫热清酒。我喝酒,只是想让人以为是季节所致。我不情不愿地慢慢啜酒,对美女服务生不屑一顾。无论哪家茶室,总会有那么一个欠缺性感只有欲望的中年女服务生,而我只对那种女服务生说话。主要是针对当天的天气及物价闲聊。我最擅长的,就是以神明都来不及发现的神速算清自己喝了几瓶酒。放在桌上的啤酒瓶若已有六瓶,日本清酒的小酒瓶若到了十瓶,我就会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倏然起身,低声咕哝:结账。酒钱从来不超过五圆。我会故意把手插进全身的口袋到处摸索,假装忘了钱放在哪里,最后终于想起在长裤口袋。我让口袋里的右手又摸索半天,摆出在五六张纸钞之中挑选的架势。最后,我终于自口袋抽出一张纸钞,认清那是十圆纸钞还是五圆纸钞之后,交给女服务生。至于找回的零钱,我总是说:钱不多一点小意思,瞧也不瞧就全部给她。然后耸耸肩,大步走出茶室,直到抵达学校宿舍为止一次也没回过头。自翌日起,又开始一点一滴地努力存钱。

决斗那晚,我走进“向日葵”这家茶室。我披着深蓝色长斗篷,戴着纯白皮手套。同一家茶室我绝不会连去两次,因为我怕总是掏出五圆纸钞的行为令人怀疑。这家“向日葵”,我已有两个月没光顾。

当时与我的外形有点相似的某异乡青年,正以演员的身份开始崭露头角,因此我也渐渐吸引女人的注目。我在那家茶室角落的椅子上一坐下,店内四名穿着不同和服的女服务生,全都站在我的桌前。时值冬天。我说:来一壶热酒。然后好像很怕冷似的缩起脖子。与那名演员的相像,直接带给我利益。一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即便我没吭气,也会主动递给我一根烟。

“向日葵”店内又小又脏。东边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海报上的女人扎起头发,脸蛋约有一尺宽、二尺长,懒洋洋地托腮露出约有核桃大的牙齿嫣然微笑。海报底下横向印着黑色字体的“兜啤酒”。对面的西边墙上挂了约有一坪大的镜子,镜框涂着金粉。北边入口挂着红黑条纹的肮脏细棉布帘,上方的壁面,以图钉钉了一张西洋裸女躺在沼泽边的草原上大笑的照片。南边墙上,黏着一个纸做的气球。那就在我头上。不协调到令人气愤的地步。三张桌子,十把椅子,中央是火炉。玄关口铺了木板。我知道在这间茶室不可能放松心情。灯光很暗,算是一桩幸事。

那晚,我受到异样的欢迎。我在那个中年女服务生的斟酒伺候下喝完第一瓶热酒时,之前给我一根烟的年轻女服务生,突然把右手手心伸到我的鼻尖前。我没被吓到,缓缓抬头,窥视那个女服务生小眼睛的深处。她叫我替她算命,我顿时了悟,哪怕我保持沉默,我的身体也会散发出预言者的浓厚气息。我没碰女人的手,瞄了一眼,低声说:你昨天失去爱人。我说中了,于是开始受到异样热情的招待。一名胖胖的女服务生,甚至喊我老师。我替每个人都看了手相。十九岁。虎年出生。爱上条件太好的男人吃尽苦头。喜欢玫瑰花。你家的狗生了小狗,小狗共有六只。我一一说中。那个身材干瘦、眼神淡漠的中年女服务生,听到我说她失去两个老公后,转眼之间已垂下脖颈。这不可思议的命中率,在众人当中,最令我亢奋。我已喝了六瓶热酒。这时,穿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在入口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