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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抵达中央车站17号月台,刹车尖声叫嚣。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走下火车。

当中有一位年轻人,他来自维姆兰省西北部爱达县以制造业为主的科彭镇。

下了火车,他睁大眼睛停在原地。首先迎面而来的是车站里的气味,夹杂着柏油、硫黄,甚至还有尿臊味。

他望着出口。所有乘客拖着行李赶路,急急忙忙步下阶梯,瓷砖的颜色早已被染成恶心又肮脏的黄色。他拖着游移踌躇的脚步,开始跟着其他人走。在下方暗黄色的通道内,他几乎要被急急奔向不同月台的人群撞翻。

他到了。他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或者说,他幸存下来了。

拖着行李箱走过中央车站人来人往的大厅,脚上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靴子,一双红色麂皮西部靴,倾斜设计的鞋跟踏在石头地板上,发出回音。外面套着爸爸的粗呢大衣,里头是一件无袖方格衬衫。这件衬衫可是他用妈妈那台老掉牙的歌手牌缝纫机上的剩余布料亲手缝的。

过去三年来,不管是在科彭老家或是阿尔维卡的高中,只要穿着这套衣服亮相,他必受众人耻笑辱骂。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玩流行音乐的鬼才?新浪潮(1)歌手?电音男孩(2)?

他们常在他背后高声怪叫“死娘炮”。

很好,原来他们比他自己还早知道这件事情。

死娘炮。

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现在,这个死娘炮已经逃离他们的掌握,把他们丢得老远。他们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他们已经停止存在。

就像生命中必须甩甩头、耸耸肩,或者打个寒战,然后彻底丢掉的事物。这样,人生才能继续走下去。

嘴里苦苦的回味,掺杂着灰烬与胃酸。

脚穿红色麂皮西部靴,鞋跟踩在车站大厅大理石地板上,噔噔作响。一件又轻又薄的无袖方格衫套在纤瘦的身体上。

因清晨第一根香烟、第一口尼古丁而剧烈搏动的心。

现在,他绝不回头。是的,绝不回头。

因为他已经逃离了他们的掌握。

逃离了科彭那个该死的地方。

逃离了该死的希尔尼中学、阳山高级中学。

还有该死的艾瑞克、康尼、韩宁。

最后,是整个散发着浓浓狗屎恶臭味,也是最该死的地方——维姆兰省。

他们抓不到他了。

他要对过去的耻辱感进行重新整顿。

把耻辱变成身份,化为骄傲与光荣。

大厅中央有一个圆形天井,人们可以倚在天井栏杆旁瞧着下面的动静。再下一层,就是赶搭通勤班车或市区地铁、永远行色匆匆的人潮。这个圆环简直是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浑然天成的会客中心。宇宙就以圆环为中心,世界绕着它运转。

拉斯穆斯对大众如何称呼这个圆形天井、这个会客处早已耳熟能详——

同志圆环。

瑞典全国各地青少年对斯德哥尔摩的认知就是从这个圆环开始的。是的,斯德哥尔摩有一大群死娘炮、死同志。死同志当然要约在同志圆环见面,他们在那里搭讪、挑逗,然后一起回家。

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同志圆环,拉斯穆斯早有无穷无尽的激情遐想。

脱离了继续挤往地铁的人潮,踏上最后几级阶梯,拉斯穆斯终于亲眼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同志圆环。

他等会儿要拜访阿姨,寄宿在她家。但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先来朝圣一下。

同志圆环。

他等了19年。

他不想再等了。

当拉斯穆斯看见那圆形的大理石天井、围绕四周的铁栏杆时,整颗心剧烈撞击着肺脏与肋骨,让他难以呼吸。他一步步接近圆环,心跳的回音越来越响亮。他仿佛置身大教堂,而这圆环就是祭坛。

祭坛。

牺牲者即将献祭之处。

他就是以撒(3),亚伯拉罕之子,带着即将放置自己年轻、白净肉体所需的柴薪,即将在此献祭。

在家中那本厚重的家庭《圣经》里,有这么一张图:年轻的以撒双手被反绑,一丝不挂,露出白净的身体以及明显挺直的小乳头。父亲厚实的大手盖住他的脸庞,举刀,准备刺进儿子的身躯。图片左上角是一位天使。他急忙自天上冲出,双手伸出,显得有点不自然,像是在演戏。

拉斯穆斯知道天使为什么阻止亚伯拉罕。

天使想把以撒占为己有。

他一步步走近圆环。

他倚着铁栏杆,才发现它原来是雕刻着非洲土著与野生动物图像的艺术品。他看到三个移民男子站在那儿彼此交谈着。

他们抽着烟,不时透过天井向下窥视。

这群人是不是同性恋?

一个中年男人来回踱步,像是在散步。

他是不是同性恋?

要怎样才能知道他们是不是同性恋?

有些人站在这里,只是在等约定的人出现而已。其他经过的人可能刚下火车,或正要赶车,压根儿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