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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们的童年绵长无尽。

所有已经缩水的、褪色与洗尽的事物都能够测量童年。

那些无法再使用的衣物被清洗、烫平、折叠整齐放在纸箱里,仿佛一种圣物。

然而,假如不从远距离观察,假如没有在一定的时间之外观察(比如说半年),成长本身其实是不可测的。我们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蹿高了。

近看,仿佛一切从未改变过。

当我们受到禁锢、找不到出路时。

12月的清晨,天空依旧漆黑,再过两个小时阳光才会露脸。

拉斯穆斯刚吃过早餐:麦片、牛奶、产自林岛的奶酪条与奶酪块。他穿着褪色的褐色睡衣,睡衣的裤腿已嫌太短,上衣的图案是一群裸体骑着单车的快乐老太太。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图案的儿童睡衣啊!”看到克莉丝汀娜买的这件睡衣时,莎拉勃然大怒。但这可是拉斯穆斯最喜欢的衣服。现在,这件睡衣已显破旧、褪色,即将被洗涤、烫平、折叠、收藏,如同莎拉的情感,即将谢幕。

脚底板与冰冷的地板接触,胸口紧贴着暖热的暖气系统,拉斯穆斯一如往常站在客厅玻璃窗前,向外望着。有七支插电蜡烛的降临灯灯座,与拉斯穆斯的脸庞一起映照在玻璃窗上。圣诞节快到了,雪丝汀阿姨和她的老公史提格,还有克莉丝汀娜阿姨都会来拜访他们。老邻居霍格没有家人,也会来跟他们聚聚。

整群人中,只有拉斯穆斯是小孩子。过节的所有准备工作都是为他而做的,他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他很有尊严地承担起这项重责大任。

第一学期还剩下两个星期,再过一天,莎拉就会把装满圣诞老公公的纸箱搬上楼。

他们竟有这么多圣诞老公公,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厚实的雪堆积在苹果树、玫瑰花丛与院子里的桌椅上,看似牢不可破。

哈拉德在苹果树下架了一个秋千。

拉斯穆斯经常荡着秋千,直到邻家小孩开始不怀好意地瞪着他。他们索性坐在篱笆上,对他怒目而视。他试着无视他们的存在,但最后还是觉得尴尬不已,不敢再荡秋千了。往后,唯有当哈拉德责问他为何不荡秋千时,他才会去。

苹果树,桌椅,秋千。一切静止不动。

邻居家后院的天空透出一片粉红色,显示他们的厨房正在开伙。艾瑞克想必就坐在那里吃着早餐。

拉斯穆斯将前额贴近窗户,对玻璃窗呼气,在雾气里写字。

刚刮过胡子的哈拉德从浴室里走出来,哼着自己喜欢的歌曲,在浴室与厨房间来回走动。拉斯穆斯好喜欢看爸爸刮胡子,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爸爸是工程师,在世界顶尖的防滑轮胎制造公司上班,生产线位于靠近挪威边境的希林马克市。在科彭,他们负责生产汽车工业用灭音器和自黏式绝缘器。

他一看到拉斯穆斯,顿时停下脚步。

“你还没换好衣服啊?”他惊讶地叫道。

“莎拉!”他吼道,“拉斯穆斯怎么还穿着睡衣啊!”

莎拉身上穿着睡袍,头发用发夹固定,鼻梁上架着眼镜,手上拿着《新维姆兰日报》从厨房走出来。

“哎呀,拉斯穆斯,”她面带责难,“你上学会迟到的!你总不想迟到吧,啊?”

拉斯穆斯没有回答。他听到她的话,但全然置之不理。他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只感受到额头的凉意。

“拉斯穆斯!听到没有?你上学要迟到了!”

妈妈就像一只愤怒的鸟,咄咄逼人地想啄烂他温暖的角落。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他瞧了她一眼,不懂她为何要逼迫他。

然后他转过头去,开始呕吐起来。

有时,当拉斯穆斯在学校时,莎拉会进到他的房间到处摸摸看看,像是将一本书或一个玩具摆好之类的。有时,她会跌坐在他床上,待上片刻,用手抚平床罩。

仿佛是某种膜拜仪式。他的房间是一个小礼拜堂。

当她打开他的抽屉,准备放几件衣服进去时,眼前所见让她大吃一惊。

他的衣服折叠得如此整齐,简直就像摆在一起的小盒子或握紧的拳头。

这全是拉斯穆斯自己折的!

他可以花上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将所有衣服摊开在地板上,折叠整齐,然后放进抽屉。

当她看到这些有条不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与长裤时,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她该如何才能保护这个小生命?

瞧瞧这些折叠摆放整齐的成堆的衣服。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如此深爱另一个生命。

哈拉德帮拉斯穆斯从后车厢拿出行李。

他和莎拉帮他打理一切,他们一直守在他身边,不由自主。毕竟,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哈拉德最后还是当了爸爸,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觉得自己会当爸爸,甚至早就坦然接受单身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