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还有好些天,涂自强决定提前走。他对父母说,咱的钱也不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城里打工的地方多,早去不定可找个地方干干活,多少也挣点读书钱哩。父亲说,娃说的是。闲着是来不了钱的,何况山里活钱也难赚。这是涂自强这辈子听到父亲讲的最长一句话。他有些惊讶。

母亲便说,都随你哩。

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儿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就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

母亲坚持让涂自强穿长袖衬衣,嘴上说,山里风凉,到了镇上,天热了,也不要脱,太阳大着,防晒哩。涂自强由着母亲,因为他知道,任他怎么反对,也是没用的。

母亲将一条细长的布带仔细地扎在涂自强的腰上。扎紧了,又特意用手扯了两扯。这是母亲连夜赶着缝起的。布带有一寸宽,双层空心,细密的针脚把布带口封得严严实实。母亲缝完还用手拽了几拽,见没拽散,才放下心。现在,它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东西。母亲努力地让它们变得平展。涂自强知道,那是钱。是他全部的钱。是这些天村里所有涂姓人家凑给他的学费。钱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没有大钞供他们一换。母亲说,这个万不可离身,也万不可被人瞧见,更不可丢了,乱花也不可以。村里人都穷,凑这么多是心意。你去学校就得靠它。爹妈帮不到你,我儿你全得自己靠着自己了。

母亲说着眼睛又流了水,她依然用衣袖拭眼。衣袖上黑乎乎的那块泛出湿迹,显得更黑。涂自强心里便有些堵得难过,他差点也有眼泪涌出,但到底还是忍下了。山风从门外刮进,母亲的头发被吹得翻起,发根深处露出些白。母亲刚满五十岁,却已像个老人。涂自强想,将来定要让爹妈住进城里,定要让他们这辈子享享福才是。

涂自强搭了台拖拉机离开村庄。村子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个个山坳里。远的过来一趟要跑几十里路。但村里老少差不多全赶来为他送行。路口的银杏树下,稀落地站着他们。鸡狗猪还有小孩子亦都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窜乱跑。涂自强跳上拖拉机,见整个树下鸡飞狗跳得煞是欢腾,心里竟冒出不舍的念头。

山里静,拖拉机开离了好远,还有声音沿路拐弯托风传来:强伢,要当个大官回来!又有声音说,回来把村里的路修宽点,好走大卡车。

涂自强又感动又好笑。拖拉机手是涂自强的小学同学。他读到五年级家里没钱就退了学,现在便跟着镇上的建筑队拉砖拖石头。拖拉机手说,都拿你当英雄哩,指望你学完回来拯救村庄似的。

涂自强便笑,说亏得他们敢想,吓也要吓死我了。

拖拉机手哈哈大笑,说小时候还以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风头多了。

涂自强说,我不过傻读书罢了,到现在还是你出息呀。这不我蹭你的车来了。涂自强话音一落,拖拉机手又一阵大笑,拖拉机便摇摆得厉害,拐弯时险些要掉到山涧里。涂自强大叫道,你别让我连学校大门都见不着呀!

翻了一架大山,离村远了。又行了许久,及至山脚拐弯,突然转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拖拉机速度正快,眼见得要撞上。涂自强惊骇地叫喊起来。拖拉机手有点慌乱,遂将拖拉机朝着山壁贴去。

女孩倏一下擦边而过,几乎没有刹车,在涂自强惊魂未定之中,骑远了。拖拉机却失了控,贴着山壁开了十来米,石头刮铁发出刺耳的声音。声音止,拖拉机也熄了火。拖拉机手跳下来,看了看拖拉机头,用脚踢了几下,然后朝着涂自强说,我见了女人就倒霉。得找人来修,怕是明天也动不了。

涂自强亦跳下拖拉机,说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机手说,不能等,就自己赶路去吧。原本说你蹭我的车,让我比你有出息的,现在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了。

涂自强笑了笑,说等你哪天有了好车,我再蹭。这机会我一定给你留。

拖拉机手帮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后说,一边走,一边拦车,没准拦到小轿车,比我这个舒服得多。

涂自强懒得跟他贫嘴,背着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谓行李,其实就是一床被子包裹着几件换洗衣衫,再加三两本涂自强喜欢的书。冬衣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烂得不像样子,母亲便说,今年冬天重新缝件新的,到时候寄过去。所以涂自强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运动衫,行李倒也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