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上午时分,建筑物都还处在阴凉当中。沃克的火车一个小时后开,他正一瘸一拐地前往火车站。浑身上下哪儿都疼。他的左手臂缠了绷带吊在胸前,但稍一动作肩膀就会痛。

湛蓝的天空妥帖地位于城市上方。越过狭窄的建筑群,他看见大教堂的双塔。他在咖啡厅点了杯特浓咖啡,坐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思考着自己从过去这几个月的经历中是否学到了些什么。也许在今后的人生中他会感觉不一样,但在此刻,他想得越多越觉得不确定。他没有变得更忧伤或更睿智。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尽力去做了某件事,现在可以回家满意地待上一阵子了。去海边散步,看海浪汹涌。睡在同一张床上,看着同样的风景,如此日复一日。就像工厂里的工人换班一样,他也可以回家歇一阵子了。这场搜寻进行的时间越长,他越希望会有最终的真相大揭露——但如今这种期望显得如此荒唐可笑。你所能期望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摆脱那无休止的渴望,至少能消停一段时间。好好歇着。什么事也不发生。

他掏出蕾切尔的照片,近距离地看了好几分钟,然后再收好。它看起来像是一张来自梦里的照片,什么都证明不了,却承诺了一切。他在那儿继续坐了一会儿,付了咖啡钱然后起身离开,小心不碰到受伤的胳膊。

他沿着维亚但丁广场走到河边。一层水藻将河水裹住了,使整条河看上去像块绿色的海绵,厚得都能走人。走在那座装饰华丽的桥中间的时候,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河里。轻轻的一声扑通,一道细小的裂缝出现在绿色薄膜上。没一会儿裂缝就消失不见了,绿色的海绵又完好无损。他的视线沿着河水的弯曲看向远方。装有百叶窗的房子,几只河鸥。

桥的那头有一个收费电话亭。他拨了蕾切尔的号码但没有人接。从附近的窗户里——他向四周看了看,但无法肯定确切的位置——传来一阵电话铃声:那户人家也没人接听。他让电话又响了两下,然后挂断。也许这样也好:如果他在睡觉的话,也不想被吵醒。他想跟她说话,但不知道要怎么说。也许在回家的路上能想到。或者也许还不行,要等见到她才知道。甚至可能连见了面也不知道。家:多么熟悉的东西,他在嘴里念叨着。

他听到的电话铃声还在响,不过现在好像弱下来了,仿佛那个打电话的人也已经放弃希望了。沃克再次拿起话筒,打给马雷克,对方立刻接听了电话。

“你好,是沃克。”

“沃克。天哪!你在哪儿?”

“在城里,去火车站的路上。”

“我是说,发生什么事了?你上哪儿了?现在又要去哪儿?”

沃克笑了笑,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塞尚有幅画名字好像就叫那个(1)。”他听见话筒里面马雷克的笑声。

“实际上是高更的画。”

“是高更啊。好吧,管他呢,你怎么样?”

“我很好,不过你呢?你要去哪儿?”

“回家。我的火车半个小时后开。我打电话来说再见的——也祝那部电影好运。”

“那发生了什么事?你找到马洛里了吗?”

“没完全找到。”

“那是什么意思?”

“嗯……我说过了,意思就是我准备回家了。”他说,很高兴又有机会说到这个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马雷克说,“嗨,听着,我们后来又找到一些胶片。八连拍的。”

沃克回头看了看桥:熙熙攘攘的人流,背着购物袋的,拎着包的,戴着太阳镜和帽子的,当然还有带着相机的游客。

“沃克?你还在吗?”

“在的。胶片上有些什么?”

“你不想来看看?”

“不。”

“你要我告诉你上面有些什么吗?”

“不。好吧。”

“你没事吧?”

“没事。不好意思。继续说。”

“我想应该是那天之后,或晚些的什么时候被拍到的。”

沃克用眼角扫到一只鸟俯冲向河面,然后在上面滑翔。

“接着说。”他说。

“胶片上显示他在维亚但丁广场,靠近河边。他走在桥上,然后在桥中间停住了。在桥那头他……”

沃克松开手,任由话筒掉了下来。话筒在那儿荡来荡去,随风摆动。

沃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不过走了好几步还能听见马雷克的声音,虽然越来越微弱,在那儿解释着马洛里是如何离开电话亭,穿过维亚圣马可广场,把河水留在了身后。仅回头看了一眼就消失在了维亚圣洛伦佐广场的人群里。

(1) 名画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谁? 我们往哪里去? 》 (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 由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于 1897 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