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食品组织(第2/16页)

就是这个房间将决定数以百万计小人物的命运和财富,决定他们今后种什么庄稼,吃什么和穿什么——还有想什么。

查理·库伯拿了一叠纸——那一页致歉信在短短几分钟之内神奇地变成一大叠——往每个座位分发,尚未发完,代表们就有说有笑地鱼贯而入。这群人真引人注目啊!国籍不同、肤色各异的俊男靓女汇聚一堂,此情此景正是电影制片人梦想拍摄的联合国图景。话又说回来,演员能演绎出这种漫不经心流露出的威望,能表现出这份满满的自信吗?他们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单单这种气质,就足以将他们和助理、秘书,以及随从人员区分开来。这群男女分别在各自的座位坐好,依旧从容不迫地说说笑笑,神态之间明白无误地写着“权力”两个字。每个手势、每个眼神,都传递着自身的作用和占据的分量。

有的代表穿的是民族服饰。其中有五六个男女,来自非洲什么地方,显得鹤立鸡群,让其他所有代表相形见绌。他们个子高大,举止优雅,衣着气派——袍子褶皱、耳环耳饰、转头回眸无不恰到好处。如果有个男子,他的决定能够影响千里之外山脚下扛咖啡包的人们,那么就连他身上的西服褶痕都透着威严。

会议正式开始。凯特发觉,她的大脑机器运转顺畅。尽管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很慌乱,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会永远空空如也,可是当她听到从自己嘴中说出的像模像样的语句,再看一看听者的面部表情,紧张情绪顿时一扫而光。似乎没有人听不懂她翻译的东西,好像原话就该这么说似的。

才过了一会儿工夫——其实已经足足两个小时了——她被一个同事替换下场,送去休息室,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接着她一脸自信地重回工作间。等到下午五点,她俨然已是该组织的一分子了,就像家庭成员一样。她下班回家,已经来不及准备晚餐了,女儿煮好了饭,家里一切运转自如。

到了周末,那种世人酷爱、味苦而香馥的植物的复杂特性,凯特大抵已经了解,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东西。此时,她家的房子已经整好待租。很快房子就租出去了,租到九月底。一家人也已各自前往目的地,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她只消漠然地丢下一句话:“你们谁盯一盯这事儿,我没空儿。”可是就在一周前,她要是说这样的话,语气肯定是忐忑不安的。她吻别了丈夫、女儿和三个儿子,因为忙碌,来不及体会什么异样情感。

她搬进一个女同事租的公寓,这个同事原来也是个翻译,现在高升了,负责会议的组织工作。她带足了这几个月的必需品,从家搬到这里,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其间还倒腾了几件衣服塞进皮箱。

这几件衣服尚未派上用场,都是这个星期匆忙买下的,为的是能让她顺利过关,进入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护照一样。迈克尔·布朗太太可不能被人笑话不懂穿衣;不过,国际食品组织聘请的又不是迈克尔·布朗太太。

购物之前她问查理·库伯她的报酬怎么算。查理那张憔悴但温和的圆脸,立即露出自责的痛苦表情。身为如此众多会议的男保姆,他成天挂在脸上的就是这副招牌表情。

“天呀!”他说,“真抱歉!噢,我不知道你——瞧我多糊涂!我应该事先跟你商量来着,可这个星期实在够戗——真的,幸亏老天有眼,把你送来了!”之后他说了个数字,惊得她差点儿叫出声来。看他彬彬有礼却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世界上的工会组织、薪资之争、贫穷、饥饿之苦都不存在,这些国际组织官员的薪水,这些生活必不可少的财富,可以由他安排。

于是她去买了那些衣服,买了大半打,心想只要在国际食品组织干满两周,就能买下一整橱的衣裳,足够她美美地外出度一次假。可惜,她的计划不过是去苏塞克斯郡见一个老友,或者去苏格兰看看姨妈。其实她并没有想好该去哪儿。

到了第二周,她已觉得工作压力不大,做得游刃有余,像在家中操持家务一样——难以置信吧,才不过几天的工夫。她机械地工作着。会间休息时就走出同传室,到咖啡间闲坐旁观。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外人,觉得无权加入那些特权人士之中。她只是个临时工,干完这一周就可以走了。不过,她觉得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里面——穿了新衣裳就更心安理得了——喝着上等咖啡在一边旁观。屋里像个集市一样,或者像一场没完没了的热闹晚会。

一个女子坐在一间公共休息室里,神情悠闲,目光敏锐,像个社会组织的官员,穿着很像,神情也很像,却听凭她个人的生活——或者对个人生活的想法——源源流过脑海。难道这二十五年来,她只是作为家庭的一分子,为一大家子忙忙碌碌,都忘了那种普通生活,那种家庭之外人人享有的生活,是如此惬意,如此轻松?他们一个个穿得多么光鲜得体,肌肤多么红润光泽。他们走进这里,一个眼风就能招来同伴的盈盈笑容和愉快表情,然后招招手自顾自坐下来,做个手势:我想独自待会儿——这个心愿当然无人忤逆;要不就是随意地、近乎简慢地扫视一圈,看看可以加入哪些人群。他们的举止从容自在,似乎看不到一丝紧张,而你只要出了这个庇护场所,随便在哪一条街走上五分钟,紧张感肯定就会尾随而来。不管哪条街,哪个商店,哪户人家,人们都紧张地进进出出,人流一波接一波。在这栋雄伟的公共建筑之外,纷争此起彼伏。可是这里呢?这些气度雍容之辈,个个都被金钱打造得神采奕奕,尝过痛苦的滋味吗?躲在黑暗中痛哭过吗?渴望过难以企及之物吗?他们当然经历过,肯定——但是没有表露一点迹象。他们是否——不过,可能这个问题不合适宜——饿过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