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四九年圣母(第2/6页)

这时,库亨教授给那十六名炭笔消耗者出了个好主意,要他们别从我的驼背的轮廓着手,因为我的驼背表现力太强,任何尺寸的纸都包容不下,而应抹黑那个弧形上方的五分之一,尽可能往左先抹黑我的头。

我的秀发的光泽是深棕色的。他们却把我画成了头发一缕一缕下垂的吉普赛人。十六个艺徒没一个注意到奥斯卡有双蓝眼睛。休息的时候——按规定模特儿站立三刻钟之后可休息一刻钟,我看了看画在十六张纸上那左上方的五分之一。在每一个画架上,我的忧虑憔悴的面容都在控诉社会。这虽然使我感到意外,可是,使我吃惊的是,我的蓝眼睛失去了光度。本该画成亮闪闪的、讨人喜欢的地方,极黑的炭笔道却在那里滚动、变细、碎裂和刺人。

考虑到艺术的自由,我暗自说道,这些缪斯的年轻儿子们和同艺术纠缠的姑娘们虽说看到了你心中的拉斯普庭,可是,他们是否发现了在你心中打瞌睡的那位歌德,愿意唤醒他,淡淡地,少些表现,宁可用适度的闪光的一笔把他画到纸上去呢?十六个学生,虽说如此有才华,库亨教授,虽说他的炭笔画人称一绝,却都未能留赠后世一幅可以为人接受的奥斯卡肖像。唯有我,挣钱不少,颇受尊重,每天在转盘上站立六小时,时而脸冲着老是堵塞的洗水池,时而鼻子朝着灰色的、天蓝色的、淡云飘浮的画室窗户,有时则被转向一面西班牙墙,献出表现,每小时给我带来一马克八十芬尼。

过了几个星期,学生们已经能画出一些可爱的小画了。也就是说,他们的抹黑表现稍有节制,不再把我的驼背的体积夸张到无边无际,他们偶或把我从头到脚,从胸口外的上装钮扣到界定我的驼背的最远凸出点的上装衣料搬到了纸上。在许多张画纸上甚至有了画背景的地位。尽管经过了币制改革,年轻人仍然表现出始终还受战争的影响。他们在我的背后建造了有控诉性黑色窗洞的废墟,把我表现为炸裂的树桩间无望的、面有菜色的难民,甚至把我关押起来,勤快地用黑炭在我背后铺展开一道夸张的铁丝网,让岗楼在背景上咄咄逼人地监视着我,我手里还得拿着个空饭碗,监牢的铁窗在我背后和头顶上送来版画的魅力。是啊,他们把奥斯卡塞进了囚犯服里,而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艺术表现的需要。

不过,人家把我抹成了黑发吉普赛人奥斯卡,人家不是让我用蓝眼睛而是用黑炭眼睛去看这种种惨象,而我也知道,炭笔画不出真铁丝网,所以我也就放心当模特儿,静止不动。然而,当雕塑家们——人所共知,他们不用与特定时代有关的背景也能行——让我当模特儿,当裸体模特儿时,我也还是很高兴的。

这一次不是学生来跟我谈,而是师傅本人来请我。马鲁恩教授是我那位黑炭教授、库亨师傅的朋友。一天,在库亨昏黑的、挂满镶框黑炭痕迹的私人画室里,我正保持静止不动的姿态,好让大胡子库亨用他的别具一格的线条把我画到纸上去。这时,马鲁恩教授来拜访他。马鲁恩五十开外,矮小结实,如果没有他那顶巴斯克帽证明他的艺术家的身份,那件最时新的白外套会让人把他当成一个外科医生的。

我马上看出,马鲁恩是个古典形式的爱好者,由于我的身体的各种比例,他怀着敌意凝视着我。他一边嘲讽他的朋友,说,他,库亨,一直在抹黑吉普赛模特儿,因此在艺术家的圈子里已经得了个“吉普赛库亨”的诨名,难道他还没有画腻吗?他眼下是不是想画出些怪胎来?是否有意继富有成果、有好销路的吉普赛时期之后,再用黑炭抹出一个更富有成果、更有销路的侏儒时期来呢?

库亨教授把他朋友的嘲讽化为愤怒的、夜一般黑的炭笔痕迹。他画出了至今所画的奥斯卡肖像中最黑的一幅,当真一团漆黑,仅仅在我的颧骨、鼻子、额头和手上有少许光亮,至于我的手,库亨总让手指叉开得太大,还添上风痛结节以加强表现力,放在他的放荡无度的炭痕的中景。可是,这幅画后来在许多画展上展出时,画上的我却有了一双蓝色的,也就是说,明亮而非昏黑的眼睛。奥斯卡认为这是受了雕塑家马鲁恩的影响。他不是个重表现的黑色愤怒者,而是个古典派,我的眼睛以歌德式的明亮照亮了他的道路。雕塑家马鲁恩本来只喜爱匀称,所以,能够诱使他选择我去当雕塑模特儿,当他的雕塑的模特儿的,也只能是我的目光了。

马鲁恩的工作室明亮、多尘,几乎是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件成品。可是,到处放着计划好的作品的模型骨架。它们的构思是如此完美,因此,铁丝、铁、弯好的铅管,虽未上黏土也已经预示出了未来成型后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