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玻璃,玻璃,小酒杯(第3/6页)

裂开的铁皮锋利异常,他们担心会割破我的手,尤其是马策拉特。自我从地窖台阶上摔了那一跤以后,他总是小心加小心,现在又劝我敲鼓的时候千万要留神。当我两手快速敲击时,我的动脉确实同锯齿形的窟窿只差毫厘,因此,我不得不承认,马策拉特表示的担心尽管言过其实,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本来嘛,只要他们买一面新的鼓,就可以排除任何危险;可是,他们根本没想到要买新的,而是想把我这面旧鼓拿走。啊,多好的鼓啊!它跟我一同摔跤,一起进医院,出医院,跟着我上楼梯,下楼梯,走上鹅卵石路面和人行道,从那些玩“酸鲱鱼,一二三”、“我看见的你看不见”和“黑厨娘,你在吗?”等游戏的孩子们身旁走过。可是他们却想从我手里夺走这面鼓,又不打算买一面新的来代替。他们想用破巧克力糖来引诱我。妈妈手里拿着它,撅起了嘴巴。马策拉特装出严厉的样子,抓住我的残破的乐器。我紧抱着这面破鼓。他拉着。我的气力本来只够敲鼓,现在渐渐不支了。一条接一条红火舌从我手里慢慢地滑出去,整个圆柱形的鼓身快要从我手里被拽走了。这当口,奥斯卡——直到那天为止,他一直是个文静的孩子,甚至有点太乖了——第一次发出了那种破坏性的、有效的尖叫声。蒙在我家落地钟蜂蜜黄的钟面外防灰尘和死苍蝇的磨光圆玻璃碎了,掉在红棕色的地板上——由于地毯不够长,离钟座还有一段距离——摔了个粉碎。可是,这台贵重的机械的内部构造并没有损坏,钟摆依然平稳地在摆动,时针也安然地在移动。里面那口报时钟,平常很敏感,简直有点歇斯底里,稍稍碰撞一下,或者屋外驶过一辆运啤酒的卡车,它就会有所反应,可是,我的尖叫声却对它毫无影响。唯有玻璃破了,粉碎了。“钟坏了!”马策拉特喊道,同时松开了鼓。我瞥了一眼,确信我的叫声并没有损坏钟本身,仅仅是玻璃没有了。可是,马策拉特,我妈妈,还有那个星期天下午正巧来访的表舅扬·布朗斯基,他们都以为坏了的不止是钟面外的玻璃。他们脸色发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分头走到瓷砖火炉、钢琴和碗橱旁,死死地站在那里,不敢动一动。扬·布朗斯基像哀求似的眯着眼睛,启动干燥的嘴唇。我至今还认为,他是在默念祷词,祈求援助与怜悯。他念的或许是:“啊,上帝的羔羊,你除去世人罪孽——怜悯我们吧!”这段经文念了三遍以后,他又念另一段:“主啊,你到我舍下,我不敢当,只要你说一句话……”

主自然什么话也没说。钟也没有坏,只是玻璃碎了。成年人同时钟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奇特、非常幼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孩子。时钟也许是成年人所能制造的最了不起的东西。它证明成年人可以成为创造者。他们胸怀大志,勤奋努力,再加上一点运气,是可以成为创造者的。但是,他们创造了一件东西之后,随即又成为自己划时代的发明物的奴隶。

时钟是什么?没有成年人,它就什么也不是。成年人给它上发条,把它拨快或拨慢,送到钟表匠那里去检验、拆洗,必要时还请他修理。另外一些现象,要是没有成年人乱猜瞎想,也同样毫无意义,譬如布谷鸟过早地停止鸣叫,盐罐倒放,大清早见到蜘蛛,黑猫待在左边,他们都认为是不祥之兆。正如他们见到表舅的油画从墙上掉下来就觉得是什么预兆(其实只是因为钉在灰泥里的钩子松动了)。成年人在镜子里见到的时钟的背面和内部,总要比时钟本身能显示的多点什么。

我妈妈呢?尽管她有时也不免要胡思乱想,但毕竟有冷静务实的眼光,并且像她平日做人那样,轻率地把任何可疑的征兆都往好的方面去解释。当时,她想起了一句话,使大家听后都顿感宽慰。

“碎片带来好运气!”她喊道,,边咬着手指,拿来了畚箕和扫把,将碎片,也就是好运气,扫在一起。

妈妈的这句话,如果按字面去理解的话,那么,我已经给我的父母、亲戚、朋友以及不相识的人们,带来了许多好运气;他们中间有谁要想夺走我的鼓,我就用叫声和歌声震碎他们的窗玻璃、斟满啤酒的杯子、空啤酒瓶、散发出春天芳香的香水瓶、盛假水果的水晶碗,总而言之,把一切在玻璃厂里由玻璃工人吹制成的、在市场上按原料或按人工议价出售的玻璃制品震个粉碎。

无论过去和现在,我始终爱好造型很美的玻璃制品,因此我总是力图避免造成太大的破坏。晚上,如果他们想要拿走我的鼓,不让我把它带到小床上去的话,我就把卧室里吊灯上的四只灯泡震碎一只或者一只以上。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初我四岁生日那天,我的父母亲、布朗斯基夫妇、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舍夫勒夫妇以及格雷夫夫妇送给我各种各样的礼物:锡士兵,一艘帆船,一辆救火车,就是没送铁皮鼓。他们想让我玩锡士兵,玩救火车,他们不喜欢被我敲破了的、但毕竟是我最心爱的鼓,他们想把它从我手里拿走,硬把那艘笨头笨脑、船帆安得不是地方的帆船塞到我手里。他们都有眼睛,但是唯一的用途,就是无视我和我的愿望。于是,我大叫一声,把我家吊灯上的四只灯泡全部震碎,把那些给我祝寿的人们统统置于创世以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