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照相簿(第3/6页)

那个时代的妇女中,能摆出与她们的个性相应的神态姿势来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我的外祖母安娜(上帝明鉴,她可是个人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拍摄的照片上,也做作地抿着嘴傻笑,丝毫也没有暗示出她那四条套穿着的却又守口如瓶的裙子底下有着可以给人提供避难所的大空间。

在战争年代里,她仍然对着蒙在黑布下面、弹着指头、一边跳着舞的摄影师微笑。我有一张这个时期的照片,两枚邮票那么大,贴在硬纸片上,上面有二十三个护士,其中包括在银锤陆军医院当助理护士的我的妈妈,羞怯地挤在一个像根支柱似的军医四周。还有一张照片,照的是陆军医院一次化装舞会的场面,即将痊愈的伤兵也参加了,护士们显得比较轻松自在,不那么拘谨腼腆。妈妈大胆地眨眼睛,嘴巴做出接吻的姿势,尽管她身上饰有天使的翅膀,头发上有金银丝条,她还是想说:天使也有欲念的。跑在她面前的马策拉特所选的装束,大概是他非常愿意天天穿的服装:他扮成一个厨师,戴一顶浆硬的厨师帽子,挥舞着长把勺子。与此相反,当他身穿制服、佩戴着二级铁十字勋章时,他也是直视前方,目光同科尔雅切克兄弟和布朗斯基父子一样故意显得悲观。在所有的相片上,他都显得比妇女们更强。

战后,人们都换了一副面孔。男人们都露出复员后轻松的目光,现在轮到妇女了。她们懂得了在照片上占据特殊地位,她们有理由严肃地凝视前方,即使她们在微笑时,也不想去否认,作为底色的是她们已经领教到的痛苦。二十年代的妇女的悒郁,配在她们的脸上实在太合适了。她们,不论坐着、站着还是半躺着,蛾眉月般的一缕黑发贴在太阳穴上,难道她们不是已经成功地在圣母和娼妓之间结起了一条和解修好的纽带吗?

我妈妈二十三岁时的照片(这必定是她怀孕前不久拍摄的)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年轻妇女,她微斜着皮肉结实的脖子上那颗线条平稳的圆脑袋,可是目光却直视看照片的人,肉感的轮廓被上面提到过的悒郁的微笑和一双眼睛冲淡了。这双眼睛,与其说是蓝色,倒不如说是灰色。它们已经惯于像观察诸如咖啡杯和香烟嘴之类不变的物体那样去观察周围人们的灵魂以及她自己的灵魂。“深情的”这个词尽管还嫌不足,但我仍用它作为我妈妈的目光的形容词。

那个时期的合影没有多大意思,但易于评论,因此富有启发作用。在签订拉巴洛条约①的年代里,结婚礼服竟如此美丽,如此有婚礼气派,真令人吃惊。在结婚照上,马策拉特还系着硬领。他的外表看来挺好,时髦,几乎可以说有知识分子风度。他右脚前伸,也许想模仿当时的电影明星哈里·利特克。那个时候的服装尺寸都短。我妈妈的婚礼服是一条白色百把裙,刚刚过膝,露出了匀称的小腿,跳起舞来十分灵巧的小脚穿一双有扣白色鞋。在另外几张照片上出现的是参加婚礼的全体宾客。在穿着城里人服装、摆出城里人姿势的来宾当中,惹人注目的始终是我的外祖母安娜和她那个得到神的恩宠的哥哥文岑特。他们土里土气而又一本正经,自己缺乏自信却把信心灌输给别人。扬·布朗斯基同他的姑妈安娜和献身给天国圣母的父亲一样,是在同一块土豆地里长大的,但他却同我母亲一样,也善于用波兰邮政局秘书的讲究礼服来掩盖自己的出身——卡舒贝乡下佬。尽管他在照片上那些健康的人们中间显得瘦小而虚弱,尽管他是在照片的角上,然而他那双特别的、使他的面孔像女性一样匀称的眼睛,却总是使他成为照片的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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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巴洛条约,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与德国之间1922年在意大利拉巴洛签订的条约。当时德国国内政局动荡,经济萧条,外交上也十分孤立。

在举行婚礼后不久拍摄的这一张合影,我已经观看良久了。我不得不在这无光泽的棕色四边形前拿起我的鼓和鼓棒,试着在我的上漆的铁皮上再现出那硬纸片上尚可辨认的三星座。

为拍摄这张合影提供机会的是扬·布朗斯基的寓所。它坐落在马格德堡街拐角上,波兰大学生宿舍附近的陆军操场一侧,因为照片上的背景是阳光照耀下一半爬满了扁豆藤的阳台,这种阳台只有波兰人聚居区的住宅才有。妈妈坐着,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站着。但是,瞧瞧她坐的位置和他们站的位置吧!有一段时间,我愚蠢透顶,用一个想必是布鲁诺替我买来的学生圆规以及一把直尺和一块三角板,想要测量出这罗马三执政(因为我妈妈的价值足以顶替一个男人)的位置。先画出脖子的倾斜角,一个不等边三角形,再进行平行移位,硬性得出三个全等三角形,又画三个圆,意义重大的是,它们在外面,在扁豆藤的绿叶丛中相交,产生一个点,因为我正在寻找一个点,信仰点,渴望点,要得到一个支撑点,一个出发点,如果不是一个立足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