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19(第3/4页)

起先,大家都表示赞成,而且几乎还很兴奋,因为人人都觉得,自己的音乐激情需要一个更为亲切的环境,但大提琴手(文化事务督导)接着提醒说,根据原先的协议,我们应当坚持到九点,区里的同志,以及餐馆经理对此寄予希望,也是照预先定下的计划安排的,所以我们应当遵守我们的诺言,完成任务,要不然节日活动安排就会被整个打乱,我们可以等以后再去大自然中演奏。

正说到这儿,拖着长长的线从这一棵挂到那一棵树上的许多灯泡亮了,由于当时天还没有黑,天色只是刚开始黯淡,所以这些灯在灰蒙蒙的空间不显明亮,倒像一颗颗硕大的、一动不动的泪滴,一颗颗白花花的、既不能擦掉又不能淌下的泪滴。突然,一种怀旧的情绪莫明其妙地袭来,谁也无法与之抗衡。雅洛斯拉夫又说(这一回几乎是在央告)他支持不住了,他要跑到野外去,到犬蔷薇跟前去,要自得其乐地拉个痛快,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泄气的手势,把小提琴顶在胸前,继续拉下去。

这时我们不再去管听众如何,比音乐会一开场还聚精会神地演奏起来。花园里的气氛越是放纵,越是粗野,我们就越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岛,被包围在一种喧嚣的冷漠之中,而同时,我们也越是感到怀旧之情压抑着我们,我们越来越沉浸在自身之中,越来越为自己而不是为别人在演奏,忘记了别人。音乐成为保护围墙,有了它,虽然那些喧哗的醉汉在我们身边,我们也像置身于一个悬在寒冷水底的玻璃罩里。

“如果青山展为纸——流水化为墨——星星都来书写——如果辽阔的世界想要拟就——尽管这一切都不会有——我爱情的遗嘱。”雅洛斯拉夫并没有放下胸前的提琴就放声唱起来,而我,在这歌声的境界里(置身于歌声的玻璃罩中)心里感到幸福。在歌中,忧愁并不浅薄,笑声也不勉强,爱情并不可笑,仇恨并不懦怯;在歌中,人们爱得身心合一(是的,露茜,身和心合一);在歌中,人们因幸福而舞蹈,因绝望而弃身于多瑙河的波涛;只有在歌中,爱情就是爱情,痛苦就是痛苦;在歌中,各种价值还没有被蹂躏。于是我似乎看到,在歌里,有我的出路,我的本色,我的归宿,我曾经将它背弃但它依旧不失为我的归宿(从被背弃的归宿发出的呼号最为揪人心肺)。但是我同时也明白,这个归宿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上,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归宿呢?)我明白我们所歌咏的一切不过是一种缅怀,一个丰碑,是不复存在之物残留的形象,我感觉到,这一归宿的土地正从我的脚下遁去,在吹奏着黑管的同时,我正在渐渐飘向岁月的深处,世纪的深处,一个无底的深处(在那里爱情才是爱情,痛苦才是痛苦)。我惊奇地告诉自己,这样的坠落,这样的下沉,充满了探索和渴求,正是我惟一的归宿,我愿就这样而去,享受那悠悠飘忽的乐趣。

后来,我瞥了雅洛斯拉夫一眼,想从他的脸上来判断,是否只有我一人陷在这极度的兴奋之中,我发现他(挂在椴树枝上的一盏灯正照在他的脸上)竟是异样地苍白,他已不再边拉边唱,而是紧闭着嘴唇,他那双透着恐惧的眼睛已经变得更加惊恐,他拉走了调。那只握提琴把儿的手正马上要掉落下来。随后他停止拉琴,瘫倒在他那张椅子里。我赶到他的身边,一腿跪地。“你怎么啦?”我问他。他头上汗水涟涟,一只手扶住左胳膊上端。“我疼得厉害。”他说。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雅洛斯拉夫出了毛病,仍然沉迷于他们的音乐,尽管既没有了第一提琴手,也没有了吹黑管的。那扬琴手,趁着这二者的静默,正在他的乐器上大显身手,只有第二提琴手和大提琴依然给他伴奏。我走到第二提琴手的身边(雅洛斯拉夫曾向我介绍说他是医生),把他拉向我的朋友。于是只有扬琴和大提琴响着,这时第二提琴手把雅洛斯拉夫的左腕拿起来,好久,非常久地,他一直把这手腕拿在手里。接着他翻起雅洛斯拉夫的眼皮,仔细端详着他的双眼;后来,他又摸摸他的湿漉漉的额头:“是心脏吗?”他问。“胳膊和心脏。”雅洛斯拉夫答道,这时他的脸色已经铁青。这一回大提琴手也觉察到了,把琴靠在椴树上,朝我们走来,于是只有扬琴还在响着,因为扬琴手仍没有发觉什么,心花怒放地敲击着,成了独奏。“我去给医院打电话。”第二小提琴手说。我拽住他:“怎么样?”

“他的脉细得像根游丝,不断冒冷汗,肯定是心肌梗塞。”

“小声点!”我说。“你别着急,他会好的。”他安慰我,然后急急朝餐馆走去。他不得不在那些已经醉意朦胧的人群里东冲西突地才能过去,因为人们还没有发现我们乐队已经停止演奏,他们一心只管自己,忙着喝他们的啤酒,闲扯着,有的骂骂咧咧的,而在花园的另一个角落里,已经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