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9(第2/3页)

伏契克,那是我们大家的伏契克,我说,我们总也有权利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歌唱他吧?

用我们的方式,这是你说的?可是你们用的是政治鼓动那一套,而一点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我们的方式!你想想那些词儿吧!而且,干吗要来一首关于伏契克的歌呢?莫非只有他一个人抵抗?别人没有受过刑?

不管怎么样他最有名吧!

说得是呢!担负宣传任务的部门在选择已故名人的时候是严格按照顺序来的。在英雄之中,他们还得找头号英雄。

说这些挖苦话有什么用?难道每个时代不是有每个时代的象征吗?

就算吧,这倒也有趣,原来他是作象征而当选的!这暂且不说!那么还有好几百名也曾经是同样英勇的人,统统都被忘记了,而且他们常常是一些出类拔萃的人,政治家、作家、学者、艺术家。人们并没有把他们弄成象征,他们的肖像也并没有贴在各书记处或学校的墙上。可是他们常常是留下了遗作的。然而正是这些著作使人为难,要把它弄好,删删减减,修修改改,很难了。于是,这著作就让这些要被宣传的英雄先后次序乱了套。

他们谁也没写《绞刑架下的报告》呀!

说到点子上了!要一个默不作声的英雄有什么用?一个不利用自己最后的时刻来引人瞩目的英雄有什么用?要留下某种训诫么?伏契克,尽管他原来没有著作,但他认为必须把他在狱中想些什么,感受到什么,经历了什么公诸于众,警示人们。他把这些东西逐渐记在一些小纸片上,又让人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偷偷地传到外面来,保存在可靠的地方。他对自己的思想和感受估价得多么高啊!他对自己本人的价值又是估得多高啊!

要这么说我就不能容忍了,难道伏契克竟是这么自命不凡的人吗?

路德维克仿佛是一匹撒了性子的马。不对,倒不见得因为是自命不凡他才非写不可,而是出于一种软弱。因为在隔绝之中,没有见证人,没有别人的认可,只有自己对着自己,这就非得有很强的自豪感和巨大的力量才行。伏契克需要公众的帮助。在牢房的孤寂之中,他给自己至少设想了一个心目中的公众。他需要被人看到!以喝彩声来增强自己的力量!想象中的喝彩声也行,因为没有别的!只有把囚室化为舞台,把自己的命运展示出来,公之于众的时候,才承受得了自己的命运。

我原来对路德维克会心灰意冷倒有所准备,还有,他会大动肝火;但这样狂躁,这样刻毒的嘲弄却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死难的伏契克怎么招他惹他了?我看到了,一个忠于旧日友情的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知道,路德维克遭受过极不公正的惩罚。所以事情就更严重了!因为他态度变化的原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难道只是因为受过侵害就可以把对生活的态度整个儿颠倒过来吗?

这些话,我并不想对路德维克明说。接着,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路德维克不说话了,仿佛他的这番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他探询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然后又几乎是小声地、非常沉稳地对我说不要生气,他自己是错的。他吐出这句话的语气如此陌生,极其冷漠,我觉得显然是言不由衷。我不愿意让我们的交谈就这样言不由衷地结束。不管我感到多么苦涩,我还是不改初衷,我要和路德维克交换意见,重建我们的友谊,哪怕交锋激烈,我仍抱着希望能通过一场长长的争论,找到一个共同的立足点,一个曾经那么晴朗的共有一隅,一方使我们将来可能共同居住的天地。然而,我费尽心机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也是白搭。路德维克连连道歉:他又一次暴露出爱夸张的毛病来,他请我忘掉他刚才说过的话。

忘掉?见鬼,为什么要忘掉一场严肃的谈话呢?难道我们不是更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吗?第二天我才看出来,路德维克请求忘掉的背后还有一层意思。他当夜住在我家,早上吃了饭之后,我们又有半个小时可以聊天。他说想要获准用两年的时间完成大学的学业,手续十分困难,开除出党在生活里留下多么严重的后果,人家到处都对他表示不信任。惟一能指望的就是少数几个在他被清除出党以前就认识的朋友,只有靠他们帮助他才有可能重新坐到教室的板凳上去。接着,他又谈到了几个处境和他差不多的熟人。他肯定他们都是被监视的,他们的言行也会被仔仔细细地记下来,他们所接触的人被调查,过分激烈或不怀好意的表现很可能给他们带来几年额外的麻烦。后来他又重新转回到一些琐碎话题上,该分手的时候,他声称很高兴见到我,重又请求我别再去想昨天他对我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