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5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眼前不断出现路德维克把头别过去的样子。同时我又因此而对符拉第米尔更加关切。我蓦地对过去忽视他而感到害怕,为我竟从来没能把他领进我自己的天地而害怕。吃罢晚饭,芙拉丝塔在厨房没走,符拉第米尔和我进了起居室。我想跟他聊聊歌曲的事。但一点也谈不下去。我像个小学老师对学生那样,我怕把他弄得不耐烦。他呢,当然了,乖乖儿坐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在听我的。他在我面前总是恭恭敬敬。可我又怎么知道他脑瓜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呢?

我长篇大论给他灌输一通大道理,这时芙拉丝塔进来,说该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的历法、时钟。

我们不跟她找麻烦。得了,去吧,小家伙,晚安!

我就让他一个人留在放风琴的那间屋里。他平时就睡在那儿,睡在那张有电镀管的沙发床上。我的房间在隔壁,和芙拉丝塔睡一张双人床。我不想马上去睡,不然我会翻身翻个没完,怕会把她吵醒。我还想到外面去待一会儿。夜晚很暖和。就在我们住的旧房子附近,园子里散发着旧时乡间的那种气味儿。梨树底下有一张木凳。

这个鬼迷心窍的路德维克!他为什么偏今天来呢?这是个倒霉的征兆,我怕就怕这个。我最老的伙伴!就在这张长凳上,我俩坐过多少回,当时我们都是小孩呢。我跟他非常要好。从中学一年级起我就认识他。他浑身上下的心眼儿比我们谁都多,可他的心眼儿偏偏不用到学校里来。学校呀,老师呀,他都不当一回事。他最爱干的事,就是偏要做学校规定不准做的事。

我为什么会跟他结成一对伴儿呢?大约是命里注定吧。他跟我一样,都是双亲中少一个的孩子。我妈妈在生产时死了。路德维克十三岁,德国人把他爸爸押走了,他爸爸是石匠,进了一个集中营,从此路德维克再没有见到他。

路德维克是老大,而且弟弟死后就成了独子。父亲被捕后,母子相依为命。日子真是艰难。上学很花钱。眼看着,路德维克就要辍学了。

然而,在这危难关头,总算有了救星。

路德维克的父亲有个妹妹,在大战前很久就已经嫁给当地一个有钱的企业家,从此她就几乎断绝了和石匠哥哥的来往。但在哥哥被捕以后,她突然动了爱国之心,主动向嫂嫂提出照管路德维克。她自己只有一个智力较为迟钝的女儿,所以这个天分极高的侄子就让她眼热。他们不仅常常从物质上资助他,而且也不断让他去他们家。他们家经常有镇上的头面人物聚会,路德维克在这里也被介绍给大家。他被迫向他们表示感恩,因为他的学业全靠他们的资助。所以他对他们的感情有点像是水对着火。他们家姓库特奇,而且打那时开始,我们就用这个姓氏来称呼一切自命不凡之辈。

库特奇太太对这个嫂子是不用正眼瞧的。她一直恼她的哥哥没娶个好老婆。即使她哥哥关进了集中营,她对嫂子也并不改变态度。做好事无非是完全对准路德维克这一目标而来。她觉得这孩子身上有她的血统,巴望着要他做自己的儿子。嫂子的存在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她从来不曾邀请她去家里。路德维克对这些都看在眼里,气得咬牙。多少次他为这个事要跟他们翻脸。但他的母亲苦苦哭求他,每次总能让他顺从下来。

路德维克就这样更愿意来我家,我们好得如一对孪生兄弟,爸爸差一点儿就对他比对我还喜欢。他看路德维克对他的书架上的书如饥似渴,把每一本书都读了,真是高兴。当我刚刚搞起中学生爵士乐队的时候,他也非要跟我在一起不可。他去破烂市场买了一支便宜货单簧管,很快就吹得挺像样子。后来我们就一道在爵士乐队泡着,直到又组织起扬琴乐队来。

库特奇小姐在大战快结束那阵子结了婚。当妈的大操大办简直吓人,新人后面竟有五对男女傧相。她非要路德维克也担当一份这个差事,和城里一个药剂师的女儿(十一岁)临时凑成一对。路德维克愣住了,他觉得在这结婚队列里跟那些本地时髦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简直像个小丑,很难为情。他急于要让人把他看作是个大人,羞于让一个十一岁的黄毛丫头来挽他的胳膊。他想到还要在婚礼过程中也去吻那个沾满唾沫的十字架,简直气坏了。那天晚上,他从豪华的宴席上逃出来,跟我们一起呆在小饭铺的角落里吃饭。我们一面喝着酒,一面拨弄着我们的乐器,还把他取笑一番。他大发雷霆,声言对资产阶级恨之入骨。接着,他又骂宗教婚礼中的那些繁文缛节,声称他对教会嗤之以鼻,而且将来一定要把自己从信徒的名单上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