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8(第2/3页)

露茜无形中成了我的引路人。但是,根据具体情况看,露茜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她那时十九岁,但看起来要大得多,凡是有过艰辛生活的女人都像这样显得很老,她们是被人把脑袋向前猛地从童年抛进成年的。她自己说生在西部的波希米亚,上学到十四岁,后来去当学徒。她不愿提自己的家,我要不是逼着她,她是什么也不肯说的。她在家里时的生活是很不幸的:“我家里的人不疼我。”她举了一些例子:她的母亲是再嫁的;继父老喝酒,对她很不好;有一次他们还怀疑她偷钱;此外她还常挨父母的打。当这种不和发展到一定程度时,露茜寻机逃跑了,到了俄斯特拉发。她在这儿已近一年;她也有一些女伴,但喜欢独来独往,女伴们去跳舞,带男朋友来宿舍,而她不愿意这样,她是个老实稳重的姑娘:宁愿去看电影。

是啊,她认为自己“老实稳重”,而且把这个优点和爱好看电影联系起来;她最喜欢战争片,那个时期这类片子很多;她喜欢这类片子无疑是因为她觉得好看;但也可能是因为这类片子里到处有十分痛苦的场面,那些饱含着可怜和悲怆的形象使她得到满足,她认为这些情感能使她崇高,并坚信自己的“老实稳重”是对的。

当然,如果以为是她的单纯使我觉得是一种难求的异趣而被她吸引的话,那就错了;她天真无邪,缺乏教育,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我的理解。这种理解力并不是从一大堆经验或世故中得来,也不是一种讨论问题和拿出主见的能力,而是在于她聆听我的时候具有一种天生的接受力。

我记得夏季的一天:那一次我总算可以较早地出了军营,露茜还没下班;我于是带了一本书,坐在一堵矮墙上看起来。要说读书,当时由于我空余时间不多,和布拉格的朋友也没什么联系,所以读得不多;但是我曾把三本诗集带到新兵连,我一天到晚老是泡在那上面,从中获得享受,那是弗朗基谢克·哈拉斯的诗。

这几本小册子在我的生活里有过特别的意义,首先特别在我根本不是一个读诗的人,这是我一生中阅读的仅有的几本诗集。我是在被开除出党后才见到它们的。当时正好哈拉斯的名字又重新流行起来,因为那几年,思想界的一位权威刚刚批判了这位离世不久的诗人,批判他情调不对,缺乏信仰,是存在主义者,批判他在当时宣扬脱离政治。(那位权威人士出版了一本关于捷克诗歌和哈拉斯的文集,发行量极大,成千上万的大学生组织把它当作必读书。)

说一句不怕见笑的话,我老实承认:我之所以需要哈拉斯的诗是因为我极想了解另一个被逐出教门的人是什么样的;我一心想弄明白我的精神世界是不是当真和他差不多;我要看一看,被那位颇有影响的思想家斥为不健康的、有害的哀伤是否会引起我的共鸣,使我得到一种欢乐(因为在当时那种处境,我无法从欢乐中得到欢乐)。这三本诗是在我被打发到俄斯特拉发之前,在一个酷爱文学的老同学那里得来的,因我再三恳求,他已同意不要我归还。

当露茜那天在约定地点见到我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一本,她问我在看什么书。我把摊着的书递给她。“这是诗呀。”她很惊讶地说。“你觉得我读诗奇怪吗?”她略略耸耸肩,答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我还是认为她觉得奇怪,因为对她来说,十有八九认为诗歌和儿童读物没有什么两样。那一年俄斯特拉发的夏天到处都是煤灰,简直是个黑色的怪天,天空里不是像奶一样白的云,倒像是多少车的煤扯成了长条在上空飞渡,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游逛。我发现自己手里的那本书老是吸引着她的注意力。所以当我们走到一个干柴似的树丛里坐下的时候,我把它又翻开来,问她:“你想看看吧?”她点点头,表示是。

在此之前以及在此之后,我都没有再向任何人朗诵过诗;我这个人有一套自己的东西跟别人很不一样,脸皮儿特别薄,不爱在大庭广众袒露自己,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把感情赤裸裸地表达出来。所以朗诵诗在我看来,不仅是把自己心里的情感说出来,同时又像让我只用一脚着地站着保持平衡;如果我不是独自一人时读诗,又是韵律又是节奏什么的,会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但露茜简直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在她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做得到了),竟使断路接通,把我的羞怯心情一扫而空。当着她的面,我觉得无拘无束,可以直抒胸臆,袒露感情,缠绵悱恻,于是我朗声读道:

你的身体是空瘪的麦穗

落下的种子不会发芽

你的身体就像空瘪的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