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路德维克

这么多年后,又竟这么着,我回到了老家。站在中心广场上(从不懂事,到淘气,到大小伙子,我走过这里多少次哟),我感觉不到有任何激动之情。相反,我倒在想这广场(钟楼雄视着家家屋顶,活像一个戴着尖顶头盔的大兵)跟某座兵营庞大的演武场颇为相似。这座摩拉维亚地区的城市,当年原是对抗马扎尔人和土耳其人袭击的堡垒,尚武的往昔在它的面貌上留下了无可挽回的可憎烙印。

这么多年里,任什么也没有使我动心回归出生之地。我对自己说,它已经与我各不相干,而且,这于我也在情理之中:十五年来我一直在外,此地仅有几个熟人而已,换句话说是几个老同学(是我宁愿避而不见的);我的母亲被埋在外人家的墓地里,不由我照管。然而,我自欺欺人:所谓各不相干,其实是恨;恨的理由我也难以说清,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也和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曾经给我既有好的、又有坏的遭遇,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对它就是心存怨怼;现在到了这里,我又醒悟到,那个促使我回家的使命其实本可在布拉格完成,但正好有个机会可以在家乡进行,突如其来的强吸引力使我忍不住了,因为这项使命是一件要厚着脸皮才能完成的俗事。因此回家也就免了人家怀疑。我对往昔竟还心存温爱。

我以嘲弄的目光再次环视这个令人不快的广场,这才转身朝着下榻的旅馆那条街走去,过夜的房间早已订好。门房递给我一把带着一个梨形木牌的钥匙,说:“三楼。”房间不怎么招人喜欢:靠墙有一张床;屋子中间是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惟一的椅子;床边有一张桃木桌,带镜子,也就算梳妆台了;近门边是一个绝小的洗脸池,釉面斑斑驳驳。我把毛巾放在桌上,打开窗子:可以看见院子,还有一些房屋,它们又秃又脏的背面朝着旅馆。我关上窗,放下窗帘,走到洗脸池边,上面两个水龙头一个标着红色,一个标着蓝色;我都试了试,流出来的水一律是凉的。我打量那张桌子,充其量只能放一个水瓶、两只杯子;不幸的是,只有一个人能坐在桌旁,因为整个房间没有第二把椅子。我把桌子推到床边,想坐在床上,可床太矮桌子又高;再者,床在我的重量下塌得厉害,一坐就知道这床不但不能充座椅,就连能不能胜任其床的职责也很可怀疑。我用两个拳头撑在床上,跷起穿鞋的脚,小心不弄脏床单和被子,躺下去。凡是在我身体下的部分,床垫就凹下去,我倒像是睡进了一个吊铺,或说是一个窄窄的坟坑:根本不能想象还可以有一个人和我在这张床上同眠。

我坐在椅子上,望着被光线照得透明的窗帘,心里盘算着。就在这时候,过道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一男一女两人聊着,一字一句都让人听得真切:他们谈到一个叫彼得的,从家里逃走了;又提到一个稀里糊涂的克拉拉姨妈,总是娇惯孩子;接着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开了,那两个声音进了隔壁房间;我又听见那女人连连叹气(是的,甚至叹气声也直送我的耳边!),那男的表示一定要再一次提醒克拉拉。

我站起身,已经有了主意。我在洗脸池里又洗了一遍手,用毛巾擦干,没想定究竟去哪儿就离开旅馆。我只知道:旅馆的房间太不尽如人意,如果我不想因为这一点而使此行遭致失败,那么我应当——尽管我多么不乐意——毫不声张地去求助于某个本地朋友。我飞快地逐个检视青少年时代的面孔,可马上又把它们全都撇到一边,因为我所需要的帮助具有私密性,我不得不极尽周旋才能跨越这么多年的隔阂——而这么多年我根本没有见过他们——我不想这么做。不过我随即又记起这儿想必还有一位,从前我曾为他在此地谋到职位,而且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会很高兴有机会还情于我。这个家伙很古怪,既刻板较真,又多虑多变。据我所知,他的老婆已经跟他离异多年,原因很简单:他到哪儿都能过日子,就是不跟她和他们的儿子一起生活。我想到他可能已经再婚,又焦急起来,要是真有了家,我的请求就非常不好办了。于是我就加快脚步朝医院方向走去。

这家医院由一群四散分布的楼房构成,倒都坐落在一片大园子里。我闯进紧挨大门的那间小门房,请求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把门人给我联系一下病毒科;他把桌沿边的电话机朝我这边一推,说:“〇二!”于是我拨〇二,得知考茨卡大夫刚离开,正朝大门走来。惟恐把他漏过,我去坐在临近大门的一张长凳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那些穿着蓝白条相间睡衣走来走去的人;接着我就看见他来了,心里想着什么;高高、瘦瘦的个子,其貌不扬之中带着亲切感。对,那就是他。我从凳上站起来,迎上前去,有意要撞到他身上似的。他很不高兴地瞥我一眼,但立即认出是我,张开了双臂。一个印象油然而生:他对这个意外可以说是兴奋的,他那不假思索的欢迎使我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