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10页)

如此潦倒的男人,如此潦倒的艺术家,女画商却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他。

男女间的互相吸引,除了精神和物质的原因,恐怕还真有一些生物学上的尚不为人知的神秘元素,它们在某一条幽暗的通道里行走,碰面,彼此吸附。

画商叫钱运,名字本身就很男性化,长相也透着男人气,瘦高,宽肩,平胸窄臀。脸部的轮廓尤其粗犷,线条硬朗,眉毛如卧蚕一般,宽而且长,在眉心处几乎连成直线,使她脸庞的上半部分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很沉重也很压抑。

与她的长相相反,她在穿衣打扮上又拼命地朝着女人味和鲜艳夺目的方向走,很有点“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意思。在她跟罗卫星结婚同住的三年时间中,罗想农总共见过她两次,一次她穿着一件式样很古怪的披肩式样的鲜黄毛衣,腋下有丝带结出来的蝴蝶扣,远远走过来的时候,真像只张着翅膀冲锋陷阵的巨型黄蝴蝶。还有一次,是夏天,她穿的是一件色彩极夸张的连衣裙,翠绿底子,撒满大朵的红花,让人联想到东南亚国家的热带雨林。她的一张阴郁并且尖锐的面孔,配上这条鲜艳夺目的连衣裙,当时就把罗想农雷得目瞪口呆,他恍惚觉得走过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匹怪诞的气味浓烈的母兽。

几年后罗想农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自画像,突然想起来,钱运的面容跟弗里达的自画像有很多的相似处。弗里达的眉毛也是同样的浓黑,并且在眉心处相连。她头上的标志性的花朵,她的墨西哥民族风格的艳丽长裙,同样令凝视她画像的人产生出巨大的视觉震撼,有惊世骇俗的效果。

这么说起来,画商钱运是故意把自己的着装风格往墨西哥女画家身上靠了?罗想农不能确定。画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这个可能性。

杨云不喜欢罗卫星身边的这个女人,嫌她长相怪异,也嫌她处事强势,还嫌她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儿子——七岁的罗海(那时候还不叫罗海,叫钱丹青,很文气的名字)。“一个罗江还不够他操心的,再弄一个,找罪受啊?”杨云背地里对罗想农抱怨。

她还说:“我们家罗卫星相貌堂堂,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要跟个做生意的二婚头搅和到一起?”

杨云那一代人的心目中,“商人”依旧是可耻的,下三流的,不能够在他们这个家庭里登堂入室的。

那时候罗家园刚刚开始患上“老年痴呆症”,还没有跟杨云团聚,见到罗卫星一家子的机会不多。他每次见了钱运的小儿子罗海都要问:“你是哪家的啊?走迷路啦?你妈呢?”弄得钱运脸沉沉的很不高兴,以为老头子故意让她难堪。

那段时间,钱运对罗卫星三迷五道,她就像是一条缠在许仙身上的白蛇,死命地箍住了罗卫星,一时半刻都不肯放。她自说自话地成了罗卫星的经纪人、代言人、形象顾问、服饰参谋、营养专家。她不惜血本花三万块钱给罗卫星买了一个刚刚上市的“大哥大”,为的就是时时监控着罗卫星的工作状态和行为举止。以罗想农的看法,他这个可怜的弟弟虽然又有了一个家,得来的却不是幸福,而是窒息,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男人碰到这样的女人,活该就是一个“劫”。

不过,自从有钱运在身边精心打理一切,作为画家的罗卫星,在商业上的成功却是一天天看得见的。他在南京和北京都分别举办了个人画展;他的画作印制成精美的沉甸甸的画册,竟然摆上了新华书店的销售柜台,虽然半年当中只卖出了一本;他不断地有一些装饰性的行画批量卖到了国外,成为西方中产阶级们布置客厅时价廉物美的饰物;他还有机会捐赠给本市图书馆和艺术中心几幅大画,它们堂而皇之地挂在大厅或者会议室里,让来来往往的目光扫描,让领导和市民们赏心悦目。这一切都唤起了罗卫星的自信和雄心,他意识到他还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材,在英雄辈出、硝烟弥漫的世纪末的中国画坛上,通过搏杀,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赢出一小块立脚的地盘。

就在这时候,他的这段形态奇怪的婚姻突然走到了尽头。原因是钱运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她的一个终身未婚的老姑姑重病在身,急需亲人过去照顾,很可能还会继承遗产。钱运对罗卫星说,她的这个老姑姑半辈子投资股票,很有钱,她不想放弃这样一笔从天而降的巨额资产。于是,急急忙忙地办护照,办签证,置办行装,订购机票,只等着飞机一声轰鸣冲上蓝天。

罗卫星暗地里松一口气,满以为从此可以摆脱钱运这个混世女魔王,恢复他自由的身躯和不羁的生活。他从前的那些有过“一夜情”的藕断丝连的女朋友们,已经在他面前把钱运诅咒得狗血喷头了。谁料钱运的精明和厉害非罗卫星能够想像,她在走之前瞒着罗卫星跑了一趟派出所,大刀阔斧地为自己七岁的儿子改了姓名,姓“罗”名“海”,跟哥哥罗江的名字并列,甚至气势上更加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