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7页)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学历不够、经验不足而导致紧张,后来他发现不仅仅如此,他天生厌恶疾病,这种厌恶几乎成了强迫症,使得他从跨进疹室的那一刻就有了抗拒。这样的心理注定他在医生这个职业上不可能发展,他在医术精进的这条路上走不下去。

而他的同事们,他们在面对疾病时多么潇洒,多么自信、果断、具备超凡的掌控能力!简短的问话,少少几眼的判断,最多加上一副听诊器,“唰唰”几笔就开出潦草的处分,把病人们降服得五体投地。

为什么在他和同事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同事们的学历不比他高,脑袋不比他聪明,钻研精神不比他强,为什么在同事手上举重若轻的日常诊断,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如履薄冰?

仔细回想,他觉得根子还在于他当初进入医学院的经过,他是被父亲用手段不顾一切推出去的,全部过程充满阴谋,弥漫了卑劣,唯独没有美好,没有尊严,没有他自己的选择和展望。也因此,对于学医的抗拒和恐惧,会如影随形地缠绕住他,无论怎么都解不开这个纠结。

他必须跳出去。他一定要跳出去。时代不同了,他应该重新选择命运的。罗卫星都考上大学了,他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

秋天开学,罗卫星一手拎画夹,一手拎着他的铺盖卷儿,欢天喜地地去了南京。紧跟着乔麦子开始当住校生,便于强化高三最后一年的课程学习。杨云升任县畜牧站的站长,三天两头出差,带着她的技术员们往乡下跑,推广良畜品种,辅导先进的养殖方法,顺便也做些防疫和治病的工作。偶尔罗想农在街上碰到她,看见她穿一条灰色回纺布的工装背带裤,带同色的袖套,晴天雨天都喜欢脚蹬一双高腰胶靴,再配上她干净利索的头发,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仿佛在她的身上迸发了第二次青春。

相比起来,年近六十的父亲罗家园状态很不好,他思想落伍,见识陈旧,正在一天天飞快地从这个时代的漩涡中心退出来,勉强地挂在人群边缘,凭资历霸占在冷板凳上,等着退休回家的那一天。因为被束之高阁,他倒有了充分的自由,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从单位下班,拎着篮子去菜场买菜,回来择、洗、切、烧,一番忙碌之后,把饭菜热腾腾地盛上桌,等待罗想农下了班一块儿吃饭。年轻时他热衷权力,从未有兴趣染指厨艺,六十岁才学吹鼓,难免笨拙,不是烧得咸了,就是烧得淡了,再不然就是夹生,焦糊,该放醋的反而放了辣,弄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他不好意思,十分歉疚,用筷子点着桌上最好的菜,底气不足地劝说罗想农:“吃啊,多吃点,味道不行,营养还是保证的。”

父子两个偶尔也会喝点小酒,是罗想农陪着父亲喝。一天的坐诊已经使他精疲力尽,回到家中,他恨不能赶紧逃回房间,关上门,开一盏小灯,好好地读上几页他喜欢的书。可是面对父亲的目光,他又不忍心就这么撇下父亲走开。父子两人对面而坐,各执一个薄瓷的小盅,慢悠悠的,沉闷而又温馨地吃着喝着,把时间拉长,把父子相处的过程拉长。

喝着酒,谈一些时政方面的事,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罗家园说,干部平反的动作好像加快了,今天在菜场看见了县委老书记,之前他一直关在苏北的劳改农场里的。还有,“四人帮”作恶这么多,说是要押上法庭呢,当真不当真?真到了庭上会如何审判?啊唷,想不出来,有点意思。包徽农民“包产到户”的动静闹大啦,报上都登消息了,江苏会不会推广啊?青阳又该怎么动作啊?理发店里居然又开始给顾客烫头发了,卷那些螺丝样的头发卷儿,招摇过市的,太资产阶级!今天局里分到两张自行车票,年底却有三个年轻人要结婚,“二桃杀三士”嘛,啊啊……

父亲的言谈碎碎的,棉絮一般丝丝拉拉的,东拉西扯,游移飘浮,没有什么确定的主题,没有非说不可的事情,仅仅是一个父亲在享受着跟儿子说闲话的乐趣。

也有的时候他们会沉默,所有能说的话题都说到了,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谈资来了,罗家园用一声舒舒服服的叹息作为收场,他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盅,闷头喝一口酒,两双筷子同时插进菜碗里,汤汤水水中捞出可吃的实物。

沉默之中,他们一定在相同时间想起了杨云,想起了住校学习的罗卫星和乔麦子。墙壁上的那张曾经的“合家欢”照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他们想到了,但是都不会说。很多时候,不说的份量比说更加沉重,所以他们的腰在那一刻都弯了下去,是被缺席的那三个人的份量压弯的。

有一天,罗想农找人事科长谈考研的事情被再次拒绝后,心情压抑得厉害,喝了几盅酒之后,很失态地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头低垂着,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父亲。面对他困守鱼池的现状,面对眼前这个分崩离析的家,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就成了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身体还年轻,灵魂却已经千孔百疮,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