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8页)

罗家园现在有了一个无法克制的习惯:每天都要步行两公里到新建的种猪场转上一圈。他背着手,佝偻着腰,脑袋伸在前面一冲一冲的,脸吊出有一尺长,嘴唇紧闭,活像满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大钱。他走出家门,先到场部宣传栏前面逗留一下,在印制粗糙的、五颜六色的传单中浏览一番,看看有没有关于批判他“走资本主义路线”的新的大小字报。这些东西,有些是农场造反派们捣鼓出来的,有些是青阳城里的红卫兵们行军下乡“点燃革命火种”的样本。要是找到了他的打上了红叉的名字,他会歪了脑袋读一遍,啧一下嘴,再走开。

然后,他顺着环绕场部的灌溉渠,走二里路左右,过水泥小桥,折往良种试验田。灌溉渠是大跃进那年他亲自带着民工们修起来的,宽广,笔直,渠岸遍栽杨柳和洋槐。实际上,农场地处江边,水资源丰富,仅仅为了灌溉农田,用不着修这么气派的一条人工渠道。可是大跃进年头人人都要大放卫星,作为农业局长,他手里必须要有一个示范工程。因为修这条渠,那年的秋粮无暇收割入仓,食堂里的存粮吃得一干二净,隔年春天,渠岸上的新发出来的嫩洋槐叶都被人捋尽了,吃光了,树皮也剥光,树死得七零八落,现在长在渠岸上的钻天杨,是后来补种上的。

良种试验田在灌溉渠外,乔六月下放到农场之前还是一片芦苇杂生的江滩地,乔六月来了之后自告奋勇开垦出来用于水稻育种。他带了几个人,翻地,斩断芦根,挖排水沟,晒田,苦干了两年,如今的试验田成了农场最肥沃的一块土地,随便抓把土都能够捏得出油。试验田秋播小麦,夏插稻秧,长什么什么得劲。时常有四乡八邻的生产队长转悠到田边,观察乔六月怎么下种,怎么追肥,有时候也开口讨要种子,但是农场禁止良种外流,队长们喜欢紧了,风高月黑夜会派人下手来偷,白天侦察好了地块,夜里拿个麻袋来,剪上百十来穗装回去,来年那个队里也就有了芦席大小的一块种子田。这样,庄稼成熟的季节,良种田要搭窝棚看夜,就好像果园和瓜地的防贼措施一样。

乔六月有点于心不忍,他认为种子培育出来就是为全人类用的,别说附近的公社生产队,就是非洲亚洲的国家有人要,那也应该给。但是他又说,良种培育其实是个漫长的过程,队长们把种子偷回去,不会种,两年一过就要变异,可惜了。

这么说起来,防偷又有了必要,否则乔六月将永远看不到他的最终培育成果。

罗家园到了试验田边,就小心起来,先踮脚四望,确信视线里没有乔六月的影子,才哈了腰,借庄稼和树木的掩护,贴着田边小步快走,往杨云的种猪场。

种猪场和良种田靠得这么近,干活儿干腻了,抬脚就可以串个门。谁能够看得到?谁也看不到,这地方偏着哪,是农场的“西伯利亚”。这个狗日的袁大头!

有两次罗家园在田边撞上了农场现任革委会副主任王六指,老家伙头上扣顶破草帽,带着饵食和鱼钩蹲在稻田边钓黄鳝。罗家园当农业局长的时候,王六指是他的下属,江边良种场的党委书记。文革运动一起来,袁大头造了王六指的反,一度有传言说王六指的第六根指头里藏着美蒋特务的微型发报机,当然后来证明是不可能的事。王六指曾经被斗得断了两根肋骨,一只眼睛差点瞎掉,现在眼仁上长出了一层白白的翳,抬眼看人时眼珠不动,像假的一样。

王六指下了台,当了副手,落得不管事,有会去听听,没会就拎根钓鱼杆四处跑,钓到小鱼后拿给食堂大师傅帮忙拿油一炸,端回家就老酒。据说他家里还时常有女人,他对外界说女人们是来帮他洗被子的,补衣服的,缝鞋子的。究竟是做什么的,看在老单身汉的面子上,大家都睁眼闭眼不追究。

王六指看见罗家园贴着田边走过来,起身招呼他:“晚上过来喝两口?有黄鳝下酒。”他指指游在铅皮桶里的几条小手指头细的鳝鱼。

罗家园绷着脸,摇摇头。他对人很少有笑容,这是从前当局长的习惯。

王六指看看他的脸色,哈哈地笑起来:“心事太重会折寿的!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吃点儿喝点儿比什么都好!”

罗家园心里腾起恼火,他觉得王六指看穿了他心里想的东西。这老家伙表面糊涂,肚子里猴精。

罗家园冷冷地说:“你还是管好自己,别弄出民愤。”

王六指就骂他:“跟老哥们都不说心里话,没劲!”

罗家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种猪场是开春之后才移址重建过来的。工程很简单:地平整好了之后,拉来几船砖头和水泥,农场竹园里砍来毛竹,搭上江边割回来的芦苇,地基、屋梁、墙、顶全都有了。猪不是人,它们对居住场所不讲究,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已经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