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六八年,深秋天气,青阳农业局的一辆卡车把罗家园全家送到了江边良种场。

卡车前一趟运送的货物大概是猪仔,虽然司机冲洗了车厢,嵌进板缝里的猪屎尿还是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女主人杨云习惯了跟这样的气味打交道,一路上若无其事。罗家园的鼻子有毛病,对气味向来不敏感,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有十岁的罗卫星,一路紧捏住鼻子,眉眼间皱出一个铜钱大的肉疙瘩。

罗家园不满意地呵斥他:“捏着个鼻子像什么样?少爷作派!”

罗卫星嘟哝:“太臭了。”

“学学你哥!他怎么没有捏鼻子?你这是感情问题!”

罗卫星不懂得什么叫“感情问题”,但是他害怕专制的父亲,他放下捏鼻子的手,改用嘴巴呼吸,神情别扭得像是被魔鬼卡住了脖子。

砂石路面坑洼不平,卡车屁股时不时地被甩上半空,再重重地跌落,车厢里的家什物品就咣啷一响,移动了位置。这时候,需要全家人合力上阵,七手八脚推的推,扛的扛,将它们重新复位。要是不这样顽强抵抗,几回一来,人就将被家什物品挤扎得无处容身。

杨云把一件花布衫顶在头上,两只袖子拉下来,在下巴处打个结。她怕头发被野风吹成个刺猬球。可是这样一来,罗想农觉得她怎么看都像只花母鸡。杨云不在乎,她转动着这个花里胡哨的脑袋,自得其乐地欣赏沿途落叶金黄、场光地尽的景色。

“三季稻还是长不好,你看看稻茬子就知道了。”她眼睛看着田野,对罗家园说。

罗家园不接她的话,因为他心里憋着气。杨云带着两个儿子跟随他下放,这不是他的意思。他对这个决定不认同。

自从农业局的造反派夺权后,经历了一茬茬的派系斗争,经历了武斗,军管,“三结合”组织班子,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出了局,作为“走资派”下放,到江边良种场劳动。

他应该算是幸运的。看看县政府大院里的同僚们,自杀的,关监的,解押劳改的,被红卫兵们打得肢残体病的,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被批斗过,被打过,还坐过一次“老虎凳”,因为解放战争中他有过被敌人俘虏的历史,虽说两天之后就逃了回来,毕竟这两天的表现无人作证,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空白,在这种毫无道理可讲的运动中,吃苦头很正常。

下放劳动他认了,比一棍子打到劳改农场要好很多。可是他不明白杨云为什么死活要跟他走。杨云只是农业局的普通群众,技术员,革命与她无关,她完全可以带着两个孩子留在城里,守着,让他罗家园的家不必连根拔起。

“我们是一家人,活也在一块儿,死也在一块儿。”杨云坚持这句话。

“想农十五了,念中学了,良种场的学校能学到什么?”无论何时,父亲想到的都是罗想农。

杨云撇撇嘴:“城里的学校就能学到东西了?天天不是批判稿,就是忠字舞,有用?”

如今的杨云,已经不是刚参加工作的羔羊,被罗家园的一声响鞭就打得乱窜。如今她是强悍的主妇,能干,果断,强势,不仅仅决定罗家园的吃喝穿用,也决定他在家中的地位和权力,决定他在床上能得到的精神抚慰。

罗家园把眼睛眯缝起来说:“杨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杨云针尖对麦芒地回答:“罗家园,我也知道你会怎么想。”

两个人都明白,他们此刻说的是同一个名字:乔六月。罗家园的记性好,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良种场有个省农科院的下放右派乔六月。杨云如此坚定地随夫下放,如果不是冲着乔六月,罗家园打死都不信。

这种隐秘,这种私念,都是藏在心里无法说出来的东西。杨云知道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因为一次偶然,别人会把更多的偶然加上去,重重叠叠,直到把一个人压得肝肠俱裂。

很久之后罗想农回想当年的事,仍旧不确定,母亲做出全家下放的决策,到底有没有乔六月的原因在里面呢?他认为是有的,即便是下意识,潜意识,也是有的。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而不能结合时,这种爱就长成心里的一个瘤,永远地鼓着,关键时刻会释放脓液,让你感到疼,让你发烧,窒息,谵妄,活成自己的负担。

只是,这样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跟母亲探讨过,他不敢,他们母子间向来没有民主谈话的习惯。

杨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车厢里,往下搬那些坛坛罐罐。有人要跳上车帮忙,她不让,她怕那些农工们粗手粗脚弄坏了东西。她每拿起一样,就扯了嗓子吆喝一声:“来!”车下自然便有人伸手接住。搬到橱柜这样的大件物品时,杨云也有办法,她把一人高的柜子略略扳倒,重心移到一侧的柜脚上,轮流以柜脚做支点,左右腾挪,很轻松地就把大家伙移动到车厢边。然后她悠着劲儿一推,柜子缓缓朝车下倒去,同一时间车下就有五六双手伸出来,托住,抬起,放置到平地。车上的衣柜,碗橱,吃饭桌,一张大铜床,罗想农使用的木制小书架,都由她依此办理,一一地卸下了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