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我告诉你,这就是一条野狗。火葬场这一带,白天黑夜都能见到野狗窜。你把它弄回家,万一死在家里,多晦气。要是杨姨在呢,那是没问题,可是她老人家……”

袁清白唠唠叨叨。罗想农想不明白,一个如此琐碎的人,如何能建立起一个类似“乡村托拉斯”的肉类生产大企业,还似乎干得挺成功。他不想跟对方搭腔,把脸别过去,透过灰扑扑的窗玻璃,看远处树梢上的巨大的鸟窝。初春,田野里的树木刚开始抽条长叶,绿荫尚未能完全地遮蔽掉一切丑陋,那些半球形的陈旧毛糙的玩意儿,像贴在灰色天空中的一团团牛粪饼,有着超现实主义的荒诞和夸张。

袁清白意识到罗想农的沉默,伸手掰了一下后视镜,从镜子里看教授的脸色,又移动角度,看搁在教授腿上的雕花木盒。盒子里装着罗想农的母亲杨云的骨灰,刚从青阳县火葬场领出来,此刻应该是余温犹存。袁清白担心他的朋友悲哀过度,忽然想到,有一条受伤的狗躺在脚边需要关心,倒也是转移悲痛的途径。

袁清白劝说他的朋友:“你把那个盒子放下,路颠,总搁在腿上,会硌着你。”

罗想农摇摇头。“开你的车。”他说。

他欠起屁股,轮流活动两条发麻的腿,把母亲更紧地抱在怀里。

母亲在世时,从来都是冷淡和鄙薄他的。老太太视他为仇人,冤家,孽障,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将他打入冰冷的地狱,让他委屈,悲愤,痛不欲生。可是母亲死了,抱紧她的骨灰的却是他。他不放心把她交给弟弟罗卫星。虽然在此刻,罗卫星和他的一大家子人就坐在另外一辆商务旅行车上,紧跟在奔驰车的屁股后头。

奇怪的心理。他一辈子都在意着母亲。他为她读大学,考研究生,做项目,发文章,为她照料弟弟,伺候父亲,承载痛苦,一直到牺牲爱情,把他最爱的姑娘乔麦子从身边推开。

母亲在意过他吗?她看到了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有大量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还有大量的事情,我们在很长时间里以为自己知道,而其实并不知道。

从小到大,罗想农一直是一个感觉超群的人,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事物走向的人。他在人生的很多关口都有预感。比如二十岁那年,他挑着一担碎砖走在良种场的江堤上,被盛夏中午的太阳晒成一只红头赤脸的虾米,眼看着前面的道路蜿蜒曲折永无尽头时,忽然听见父亲在堤下江水边大喊救命,他猛一抬头,发现场党委书记袁大头的独生子袁清白正在慢慢地没入江水之中,他的心里忽然一个激凌,好像一道闪电在头顶撕开,金灿灿地铺出一条引领灵魂之路,他毫不犹豫扔下担子,冲下江堤,扑进急流,顶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年他被农场推荐上了大学。他的父亲罗家园当时是下放在农场的走资派,人人避之不及的反党反革命的“五一六”分子。母亲杨云是兽医,臭老九,只会跟良种场的种猪们打交道,灵魂和身体都散发着猪屎臭。幸运之神居然越过无数人的头顶,降落到他的肩上,人们都觉得诧异。可是罗想农在望向江水的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机会来临,他果断地抓住机会,完成了生命中的一跃。

还有一次,他在南大生物系的实验室里解剖一条鱼,那是一条因环境污染而生长异常、脊背畸形隆起的幼年江豚,他已经剖开鱼腹,操刀的双手鲜血淋漓,胳膊上沾着白色、绿色、黄色的内脏秽物,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的两个研究生在旁边眼巴巴地期待结果,突然他的刀尖一抖,葫芦状的鱼胆“噗”一声破碎,稀薄的胆液喷溅而出,整条鱼身染上了怪异的墨绿。他立刻心跳异常,脸色发白,额头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粘糊糊的,仿佛他自己就是另外一条等待宰杀的鱼。摇摇晃晃地放下解剖刀,他强忍恶心,吩咐两个研究生接手工作,然后草草地洗手,飞快地骑车回家。他打开家门非常及时,妻子李娟刚刚用一把剪刀绞开手腕,血还在顺着她的指尖汩汩流淌。

化险为夷。绝境突破。绝处逢生。罗想农的预感不止一次帮助他乾坤大转,逢凶化吉。回想人生中的一次又一次惊吓,他相信,宇宙中真的是存在着一部神奇的密码,它就在那儿,横亘在空中,在他的头顶,他接通天线,就能解读。

三天之前,他正在武汉参加国家水产总局召开的一个会议,讨论长江流域水生物资源的保护问题,夜里被恶梦惊醒:母亲杨云在哭。他这一生中从未见母亲哭过,无论家中遭遇到何等变故。可是在那个梦里,母亲穿了一身碎花布衣服,梳着发髻,双手掩面,哭得悲苦,凄惶,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孤单无助的羸弱的女孩。